死寂瞬間被打破,整個流亡的村落如同受驚的蜂巢。衣衫襤褸的鹽工和流民們跌跌撞撞地從各自冰冷的蝸居中湧出,不顧嚴寒,踉蹌地向村口聚集。
蹄聲如急雷,眨眼間卷到村內。數匹健壯的棗紅大馬噴著濃重的白汽,在鹽棚前的空地上人立而起,裹挾著刺骨的腥風停下。為者騎士身披厚實的犀皮甲,邊緣用黃銅片加固,在火把光影下閃爍著冷硬的寒光。他腰間懸著的短刀,鞘口清晰地露著一段溫潤的玉質刀柄——那是唯有後羿核心親衛才能擁有的標誌性裝束,如同死亡的印章!他們目光如鷹隼,倨傲而陰冷地掃視著這群如同驚弓之鳥的螻蟻。
“大夏王命!”為首的令官勒住躁動不安的馬匹,冰冷的聲音如同冰棱相互刮擦,在這死寂的寒夜裡令人心膽俱裂,“今歲冬至祭祖大典,需各方國上貢佳釀,以饗社稷先祖!不得延誤!”他揚手,一卷厚實的、帶著膻味的羊皮紙卷軸如同沉重的石塊,精準地砸在聞聲趕來的吳丘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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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聲悶響。吳丘被打得偏過頭去,身體晃了晃,卻沒倒下。他緩緩抬起手,抹去臉頰上被砸出的血痕和羊皮卷角的汙跡,布滿老繭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整個斟灌邑瞬間陷入一片更加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隻有馬匹焦躁的響鼻和火把燃燒時油脂爆裂的劈啪聲。酒?在這個連黍粒都如黃金般珍貴,每一鬥都要用人命去熬鹽才能換來些許糊口之糧的流亡絕地!酒,那是稷神的精華,是無數粒黍米在窖中沉睡、發酵才能孕育出的瓊漿!在這片鹽鹵啃噬、死亡籠罩的土地上,每一粒黍米都意味著生存的可能。釀酒?這是要榨乾他們最後一口心血!
令官那蛇一般的目光,帶著居高臨下的輕蔑和一絲貓捉老鼠般的玩味,緩慢而冰冷地掃過人群一張張因長期鹽鹵侵蝕和營養不良而枯槁、驚恐的臉。那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試圖在每一個人的靈魂上燙下恐懼的烙印。終於,他的視線定格,落在了那個因寒冷和虛弱而躲在人群後、試圖蜷縮起單薄身軀的姒相身上。火把明暗跳動的光芒掠過少年布滿泥垢、凍得發青的臉頰,也映亮了他眸底深處那抹無法完全掩飾的驚懼與屈辱。
“哦?”令官的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虛偽的驚訝和刻意的嘲弄,“夏後……可在?”
數百道目光,恐懼的、麻木的、怨恨的、絕望的,如同冰冷的、淬了鹽鹵毒汁的鋼針,瞬間齊刷刷地刺在姒相的背脊上。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攥住,幾乎要停止跳動。口腔裡乾澀得像塞滿了滾燙的沙礫,喉嚨緊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問你話呢!聾了?!”吳丘猛地轉身,用他那隻好腿支撐身體,狠狠推了姒相一把。力道之大,讓本就虛弱不堪的少年踉蹌著衝前幾步,完全暴露在令官和火光的焦點之下。
火光跳躍,清晰地照亮了他臉上狼狽的泥點、凍裂的嘴唇和那雙努力保持鎮定卻依舊流露出驚恐和屈辱的眼睛。麵對令官那洞穿一切、充滿惡意的逼視,姒相感到自己最後的遮羞布也被徹底撕下,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他張了張嘴,肺部艱難地擠壓出一絲氣息。
“在……”聲音嘶啞乾癟,如同一個破舊漏風的陶甑艱難地鼓動空氣。
“那就好!”令官的馬鞭在凍得僵硬的空氣中猛地炸開一道刺耳的鞭哨,如同宣告最後的判決,“王上最是‘惦記’您的才華!這貢酒一事,就交由夏後督辦了——”他刻意拖長了音調,每個字都像淬毒的箭矢,“王上說了,可盼著您親手釀造的‘美酒’祭祖呢!莫要辜負厚望啊!哈哈哈!”
隨行騎士爆發出刺耳的、充滿嘲諷的狂笑。笑聲如冰錐,刺破寒夜的寂靜,也徹底碾碎了姒相心中最後一點殘存的僥幸。馬蹄聲再次響起,卷起地上的積雪和冰粒,帶著得意的笑聲和命令的餘音滾滾而去,留下滿地狼藉的蹄印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鹽工和流民們如同木偶般緩緩散開。投向姒相的目光,徹底變了質。之前的輕蔑、麻木、冷漠,此時全都被一種更加實質、冰冷的怨毒和憎恨所替代。那不僅僅是恐懼,更像是絕望的狼群被逼到角落時,看向那隻被迫成為誘餌的幼獸的眼神——因為他的身份,因為這道直接指向他的“王命”,他們將不得不傾儘所有,甚至搭上性命去為他的囚籠掙紮。酒,成了懸在所有人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而姒相,成了那根係劍的細繩。篝火旁,一個母親死死摟著餓得哭不出聲的乾瘦孩子,看向姒相的眼神空洞麻木,卻在深處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冰冷火焰。吳丘沉默地看著眾人散去,又看看獨自立在寒風中、幾乎被這無端加身的催命符壓垮的姒相,布滿血絲的渾濁老眼裡,翻滾著更加複雜的情緒。
新搭建的土坯釀酒工坊,緊挨著老鹽棚。這裡的氣味甚至比鹽棚更加難熬。封閉的空間裡,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腐敗甜膩氣息。那是糜爛的黍粒、麩皮和水混合後,在悶熱中強製發酵釋放出的味道,它們糾纏著工棚泥土的腥氣、柴草燃燒的焦糊味以及人體汗液的餿臭,如同有了生命,凝結成一片化不開的、黏稠而溫熱的瘴霧,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極大的意誌力,才能不嘔出來。
姒相在這窒息的地獄裡勞作。身上的粗麻衣已經被汗水、酒液蒸氣浸染得看不出本色,緊緊貼在他瘦骨嶙峋的身體上。他必須吃力地攪動著巨大的陶槽裡那些發酵的黍糜。粘稠的糊狀物裡泛著灰綠色的泡沫,刺鼻的酸腐氣如同鬼魅的手指,死命地往他的鼻腔、喉嚨甚至腦子裡鑽,帶來一陣陣劇烈的惡心和眩暈。長時間處於這種環境,他的皮膚開始發紅瘙癢,像被無數螞蟻啃噬,眼神也有些發直。
老酒工柴禹,佝僂著蝦米般的背,抱著一把濕柴,悄無聲息地從後麵靠近蒸酒的土灶。他枯枝般的手指熟練地將濕柴塞進灶口,動作帶著一種疲憊的精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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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伯……”姒相的聲音在喉頭滾了滾,終於衝破那層令人作嘔的空氣,沙啞地響起。他看著槽底那些無法繼續發酵的死沉渣滓,眉頭擰成一個痛苦的結,“蒸出的酒……為何總帶著一股……一股洗鍋水般的苦味?湯色渾濁,莫說貢品,連村漢都皺眉。”
柴禹抬起那張被皺紋刻得千溝萬壑的臉,昏黃的眼睛瞥了他一眼。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兩根枯瘦如柴、指甲縫裡嵌滿黑泥的手指,精準地探入陶槽底部發酵糊的邊緣,費力地從最深處撚起一小撮粘稠的濕黍粒。黍粒在掌心殘留的微弱光線照射下顯得暗沉無光。柴禹的手腕微微發力,指甲輕輕撚動。
“看……”他的聲音乾澀緩慢,如同風刮過枯葉,“心不透……死芯了……”
他攤開枯瘦的手掌。隻見那被撚開的黍粒中央,赫然嵌著一小點堅硬的、顏色比周圍更深的微黃芯。無論外部的糜湯如何翻騰浸泡,這硬芯始終未被浸潤透徹,如同僵死的頑石。
“黍米的心是精魂所在。蒸煮攪拌若不勻透,熱量不足,這心就悶著、僵著、死著……它不肯醒,不肯化作精華沉入酒髓。”柴禹渾濁的眼珠緩緩轉動,看向蒸鍋上那些冒著稀薄熱氣的小管,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一種宿命的喟歎和古老的隱喻,“釀酒……如治國。灶下火候不勻,中宮淤積了濕冷氣,熱力透不到四邊八麵……那硬芯,就是淤在心裡的‘異心’。有它在,酒髓就渾濁,透著根子裡的苦啊……哪裡能釀出清冽甘甜的酒漿?”
“異心……”姒相的目光死死釘在那一點發硬的微黃黍芯上。它像一顆毒瘤,醜陋地躺在黍粒的中心。柴禹的話語如同驚雷,轟然劈開他混沌壓抑的記憶。眼前仿佛不再是一粒黍,而是夏邑恢弘肅穆的朝會大殿!他仿佛清晰地看到了父親仲康——那位病弱無力、如同風中殘燭的夏後——枯槁地坐在高台上,試圖發出君王的聲音。而那威嚴的話語,卻被下方朝臣靴履的移動聲、佩環的輕微撞擊聲所淹沒、吞噬。而在王座之側,那個高大魁梧、虯髯張揚、身著玄色金紋華服的背影,雖然屈居臣位,其投射下的巨大陰影卻籠罩了整個殿堂!後羿!他坐在那裡,如同盤踞在臥榻之側的猛虎,看似慵懶,實則連呼吸都帶著統治的氣息。父親的聲音微弱得如同夢囈,而羿的存在感,卻如同大殿的承重巨柱。那黍粒中微硬的“異心”,仿佛與王座之側那個強橫的身影驟然重合!
就在他神魂動蕩之際,“滋啦!”一陣灼痛將他猛地拉回現實!蒸鍋溢出的滾燙酒糟液沿著陶缸外壁流下,猛地濺在他因勞作而裸露、踩在溫熱灶石上的腳背上!劇烈的灼痛感真實、銳利,瞬間蓋過了所有的回憶和隱喻。
“添柴吧,王上……”柴禹的聲音幽幽響起,像在歎息,又像最後的勸誡。他往灶膛裡又塞了一把枯草,動作緩慢得如同舉行某種儀式,“火燒儘了,灰……也比濕柴強。”那佝僂的背影蹣跚地挪向棚外,消失在彌漫的霧氣中。灶裡的枯草被點燃,發出劈啪的脆響,掙紮著吐出一陣微弱的黃焰,然後迅速黯淡,留下一堆灰燼,被塞入的濕柴壓住,隻冒出更多濃煙。
“火燒儘了……比濕柴強……”姒相呆立在原地,腳背的灼痛和黍粒中的死芯、王座旁的後羿陰影在腦海中瘋狂旋轉、糾纏、撕咬。一種更深沉、更刺骨的寒意,混合著被羞辱後無法壓抑的憤怒,如同從地底湧出的寒潮,一點點、頑固地滲透了他冰封的心臟和四肢百骸。他攥緊了手中粗糙的木耙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初春的第一場雨,吝嗇而陰冷,裹挾著未儘冬意的寒意,淅淅瀝瀝地打在新冒出的幾點嫩黃草尖上。寒意浸透了人們單薄的衣衫,也浸透了流亡者僅存的一點渺茫希望。然而,這場能暫時壓抑鹽塵、帶來些許生機的甘霖,在酒坊裡卻是災難——滲漏的棚頂不斷滴下冰冷的雨水,讓本就難以控製溫度的發酵坑雪上加霜。
就在這淒風苦雨中,催命的蹄聲再次刺破了斟灌邑的寧靜!這次來的令使明顯地位更高,排場更大。他帶著十餘名殺氣騰騰的甲士,橫衝直撞地闖入酒坊。他看也不看旁邊臉色煞白的吳丘和滿身汙漬的姒相,倨傲地大步走到一排剛剛發酵、即將蒸餾的酒甕前,粗暴地掀開了蓋在上麵的厚草簾和封泥。
一股濃鬱的、混雜著餿壞氣息的酸味撲麵而來。令使的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他嫌惡地用袖子捂住口鼻,隨即,眼中暴射出凶戾的寒光!他猛地轉身,根本不給任何解釋的機會,蒲扇般的大手帶著呼嘯的風聲,“啪”的一聲狠狠摑在姒相的臉頰上!
這一掌力道之大,裹挾著金屬特有的冰冷堅硬!姒相隻覺得眼前金星亂炸,腦袋裡嗡的一聲悶響,半邊臉頰瞬間失去知覺,隨即便是火燒火燎、深入骨髓的劇痛!口腔裡瞬間被腥鹹的鐵鏽味灌滿,他踉蹌著後退幾步,勉強扶住粗糙的酒甕壁才沒有摔倒,一縷鮮紅的血絲迅速從他的口角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潮濕的地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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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嘔!什麼狗屁東西!?”令使暴怒的咆哮在狹小的酒坊內炸開,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他指著甕中那渾濁粘稠、散發著餿味的發酵物,如同看見最汙穢的垃圾,“王上!夏後!要用這種堪比洗腳水、刷鍋水的馬尿來祭祖?!羞辱神靈還是羞辱王上?!你……你這‘酒’是用來毒死祖宗的吧!你這廢人!”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姒相的臉上。羞辱的利刃再一次精準地刺穿了他殘存的自尊。那聲“廢人”更是如同毒刺紮入心臟最深的角落。令使尤不解恨,手腕翻飛,馬鞭帶著撕裂空氣的銳嘯,“啪!啪!”狠毒地抽打在夯土的牆壁上,土屑紛飛!
“再加兩成貢量!”他像吐出一口濃痰般宣布,語氣不容置疑,“半月後,貢酒交不上!”他那淬毒般的目光掃過臉色慘白的吳丘和角落裡瑟瑟發抖的幾個老弱鹽工,如同宣告最後的審判,“你們這群賤奴,就等著統統被扔進鹽鹵坑裡漚爛吧!做成人肉醢醬,讓你們骨肉成泥,永世不得超生!”
狠毒的詛咒餘音在潮濕陰冷的空氣中回蕩。令使帶著一身跋扈的戾氣和侍衛,留下狼藉和更深的絕望,揚鞭而去。馬蹄踐踏著泥濘,濺起的泥點如同死者的唾沫。
漏雨的棚頂,水珠固執地、滴答滴答落在姒相腳邊一個破陶盆裡,那聲音單調得令人發瘋。棚內隻剩下殘餘的酒糟酸餿氣息和濃得化不開的絕望。姒相孤魂野鬼般蹲在堆積如小山、散發著濃烈黴變餿味的酒糟廢料旁。這些是那些被判了死刑的發酵物,被挖出來丟棄在這裡。它呈現一種令人作嘔的灰綠褐色,凝結成一塊塊黏膩發黴的塊壘,濕漉漉的表麵泛著滑膩的光澤,如同一堆巨大的、正在潰爛化膿的惡瘡,散發出死亡般的氣息。
姒相伸出沾滿汙垢、裂著口子的手,無意識地抓起一把糊糟。那冰冷濕滑、如同腐肉般的觸感讓他胃部一陣抽搐。黏膩的渣滓擠滿他的指縫,發出輕微的、泥濘般的“噗嗤”聲,指縫間沁出肮臟發黃的、帶著黴菌絲的腐臭漿液。他盯著這如同瘡毒一樣的廢料,又想到白天那凶神惡煞的令使和他那些走狗凶惡貪婪的嘴臉。想到後羿那張誌得意滿、踩在夏朝屍體上狂笑的臉!屈辱、憤怒、絕望、恐懼……無數種情緒如同毒蛇絞纏,最終在他胸腔裡熔煉成一團瘋狂而灼熱的火焰!
“憑什麼!!”一聲沙啞、破音、帶著血腥味的嘶吼猛地從他喉嚨深處迸發出來,如同受傷瀕死野獸的絕叫!它衝破了壓抑已久的喉嚨束縛,撕裂了寂靜的雨夜!他抓住手中那把冰冷滑膩如腐屍碎塊的糊糟,用儘全身力氣,帶著滔天的恨意和對自己無能狂怒的厭棄,狠狠地摜摔在地上!
“啪嘰!”糊糟塊摔得四分五裂,飛濺的泥點沾染了他的衣角,那股混合著腐敗酸臭和泥土腥氣的味道更加濃鬱刺鼻。
粗重的喘息在胸腔裡如同破風箱般拉扯。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微跛的腳步聲,不急不緩,穩定地踏過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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