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澆呆立在原地。他壯碩如山的身體似乎也感受到了一股侵入骨髓的寒氣,竟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肌肉。他看著父親那張被火光和陰影分割的臉,看著那雙深淵般眼睛深處那完全陌生的、徹底扭曲的光——那裡麵閃爍的分明是一種近乎瘋狂的戰栗快意,卻又沉甸甸地壓著深不見底的陰霾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縱使是寒澆這般在沙場上能直麵屍山血海、屠戮婦孺也不曾皺眉的鐵血悍將,此刻也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寒意順著尾椎骨竄上脊椎。眼前浮現的不是榮耀的戰場,而是攻破斟灌城時被屠戮一空後、堆積如山、在冬日裡迅速腐爛發臭的屍骸。他想起了自己的次子、凶暴更甚自己的寒戲,是如何在被征服的斟灌廢墟裡,當眾拖拽著姒開甲剛剛成年的女兒那被淩虐致死、一絲不掛的屍首,沿著腥臭的街道狂笑炫耀他那令人作嘔的“戰功”,而父親對此隻是冷漠地看了一眼……而此刻,父王眼中那深不見底、仿佛要將萬物吸入碾碎的黑暗深淵,竟比寒戲赤裸裸的暴行、比最凶殘無情的戰場屠戮,更加令人……心驚膽寒!那是一種徹骨的冰冷和……一種讓他本能感到畏懼的不祥。他第一次在父親身上,感受到了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東西。
臘月的夜風,在帝丘城的上空呼嘯,失去了所有的溫柔,化作了裹挾著鋒利冰碴的刮骨鋼刀。它無情地掃過那已經支離破碎、如同巨獸殘骸般的城牆垛口。城牆上布滿了猙獰的瘡疤——無數投石機砸出的深坑,碎裂的磚石混雜著早已凝固、在寒風中變得斑駁暗紅的血汙和尚未清理乾淨的碎肉殘肢、斷裂的骨茬。空氣中充斥著一種混合了多種致命氣息的味道,無法化開,濃稠得如同實質:剛剛熄滅不久的投石機火彈殘留的刺鼻硝煙味;無數戰死者和凍斃者遺骸散發出的、即便嚴寒也無法完全隔絕的腥腐惡臭,那是一種甜膩與腐敗混合的死亡氣息;被火箭引燃的民居屋頂木頭緩慢燃燒持續散發出的焦糊味,夾雜著織物和油脂燃燒的怪異氣味;還有一種仿佛滲入每一塊磚石、每一寸凍土的,深入骨髓、令人絕望的冰冷味道,那是守城者意誌徹底崩潰後彌散出的氣息,如同垂死者呼出的最後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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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頭上幸存的夏軍士卒,如同被凍結在寒冰裂縫中的蟲子,蜷縮在冰冷的、凹凸不平的垛口之後。身體因極度的寒冷、饑餓和深入骨髓的恐懼而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牙齒打顫的聲音在死寂中清晰可聞,每一陣更猛烈的寒風刮過都讓他們幾乎要蜷縮成一個團,恨不得鑽入冰冷的磚縫裡。箭囊大多空空如也,隻剩下幾支或斷或彎、毫無用處的殘矢。腳邊用來熬製滾油、沸水以禦敵的大鍋早已熄滅多時,鍋裡凝結著一層蒼白油膩的、厚厚硬硬的油塊或冰渣,在火把微光下反射著死寂的光。他們每一次艱難地呼吸,口鼻中呼出的微弱熱氣,在離開唇瓣的瞬間就被酷寒凍結成稀薄的白霧,旋即凝結在他們亂蓬蓬的眉毛、胡茬甚至粗糙開裂的臉頰上,形成細小的、閃爍著霜晶光芒的冰淩,如同戴上了一副死亡的冰麵具。他們的眼神大多已經渾濁麻木,眼白泛黃,眼窩深陷,裡麵透出的不再是對生的渴望,而是一種如同被冰封在絕望棺槨中的、毫無生氣的光,那是饑餓、寒冷和步步緊逼的死亡合力醃製的結果,隻剩下對終結的麻木等待。
在這片人間地獄般的死寂與破敗中,唯一頑強而刺耳的,是從城中心那片高大宮殿群的方向,在呼嘯的北風裡艱難傳來的、微弱卻持續不絕的樂音。那是用古老、沉重、象征著王朝正統的黃銅巨鐘,配合著聲音淒厲的吹奏器共同奏出的旋律。那曲調極其古老,帶著一種原始、蒼涼、甚至近乎詭異的“獻祭”意味。鐘聲沉重遲緩,每一次敲擊都仿佛耗儘了敲鐘人最後的力氣,如同瀕死者沉重拖遝的腳步,在寒風中艱難跋涉;骨笛的聲音則尖細如泣如訴,在風中拉長扭曲,如同冤魂的嗚咽。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與其說是神聖的禮樂,不如說更像是一位行將就木的老者,用儘生命最後一點氣力發出的、徒勞掙紮的脈搏——在無邊無際的死亡潮水中,做最後的、絕望的、注定無用的喘息。那是夏王姒相,在用他所能想到的最高規格、最古老也是最絕望的方式,祭祀著被遺忘的天地和被玷汙的祖宗牌位,向渺茫不可知的神明和逝去的先祖,祈求那根本不存在的奇跡降臨。這樂音,非但不能帶來希望,反而像一根冰冷的針,不斷刺穿著守城者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
天空,像一塊被鑄得巨大無比、冰冷沉重的鉛塊,低低地、死死地壓在整個帝丘城的上方。壓彎了城頭殘破的旗幟,壓彎了士兵顫抖的腰杆,壓彎了每一個幸存者心中最後那一點微弱的希望火苗。它讓每一次呼吸都變成煎熬,讓每一次心臟的搏動都無比沉重,仿佛隨時會停止。
就在這黎明前最深、最黑、最寒冽的時分,如同地獄之門被猛然推開,一股巨大深沉、足以撕裂靈魂的聲浪驟然爆發,徹底撕碎了帝丘城牆內外那瀕死般的寂靜!
“嗚————嗚————嗚————嗚————!”
那是寒軍進攻的總號角聲!不是一支,而是成百上千支巨大的牛角號同時吹響!沉鬱如同地底熔岩的湧動,宏大似來自九幽深淵的共鳴,卻又猙獰地撕裂著人的耳膜!它不像是戰鬥的號令,更像是一種純粹的、宣告毀滅與死亡的咆哮!聲音中蘊含著碾碎一切物質和精神的狂暴力量感,肆無忌憚地衝擊、震蕩著被霜凍得如同鐵石般堅硬的冰冷土地!聲音如同實質的巨錘,狠狠敲打在每一個守城夏兵的心臟上,讓他們本就僵硬的身體更是猛地一顫,許多人甚至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聲浪震得癱軟在地!
“咚!!!咚!!!咚!!!咚!!!咚!!!”
號角的餘音尚未散去,甚至還在寒冷的空氣中回蕩、疊加,更加恐怖的聲浪便如同連綿的海嘯緊隨而至!那是數百麵巨大到一人多高的恐怖蒙皮戰鼓,被數百名赤裸上身的精壯力士用包鐵的重槌同時擂響!鼓聲仿佛不再是聲音,而是化作了某種實質的衝擊波!它沉重!渾厚!帶著撼動大地的無匹力量!一下!又一下!如同無數隻無形的巨足緊貼著大地的心臟在瘋狂地、無休止地踐踏!狂暴!野蠻!帶著山崩海嘯前的恐怖壓力!整座帝丘城仿佛在這毀滅性的鼓點中痛苦地顫抖、呻吟!城牆上的碎石簌簌落下,凍土在震動中開裂!
無數的火把驟然點亮!如同黑夜大地上燃燒起一片片連綿的、跳躍的、望不到邊際的火海!那火光瞬間驅散了黎明前最後的黑暗,將天地映照得一片血紅!火光映照下,城下展現出無邊無際、黑壓壓列陣待攻的寒國軍陣!士兵們玄色的鐵甲在火光下反射著冰冷、統一的光澤,如同沉默待噬的黑色鋼鐵叢林,散發著令人絕望的肅殺之氣。高大的投石機如同猙獰的巨獸骨架,在火光中投下長長的陰影,絞盤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嘎嘎”聲,巨大的石彈被緩緩吊起。粗壯的攻城巨木被上百名赤膊力士用肩膀和繩索扛著,他們口中噴出濃重的白氣,發出粗壯而壓抑的喘息,如同搬運祭品的力夫。寒浞高踞在一匹漆黑如墨、雄駿異常的戰馬之上,位於整個黑色毀滅軍潮的核心。他穿著一身覆蓋全身的玄鐵重鎧,麵甲放下,隻露出兩道幽深的眼縫,盔頂的纓穗在火光中染著如血的暗紅,如同地獄騎士的冠冕。他緩緩抽出腰間那把不知痛飲過多少人血的佩劍,劍鋒在漫天的火海中劃出一道攝人心魄的、冰冷刺骨的寒虹,猛然前指!動作穩定而決絕,如同死神的鐮刀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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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
他的聲音並不算特彆高亢,卻如同九幽寒冰凝結成的轟雷,在鼓號喧囂的間隙炸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碾碎一切的意誌力!霎時間,更宏大、更瘋狂、更歇斯底裡的吼聲如同狂暴的海嘯般從整個黑色軍陣中爆發出來!淹沒了天地間的一切聲響!
“殺——!殺——!殺——!”
飛石如隕星墜落!帶著淒厲的破空聲,狠狠砸向城頭!燃燒的油脂罐拖著長長的黑煙,如同地獄火鳥般呼嘯著撞向城牆和城樓!箭矢密集得遮蔽了天空,形成一片死亡的烏雲,帶著尖銳的嘶鳴傾瀉而下!城牆像是被無形的巨獸瘋狂啃噬般劇烈震動!碎石、凍土、斷裂的兵器、破碎的肢體混合著積雪被高高拋起!城頭那本就微弱、零星的抵抗瞬間被這狂猛到極致的火力砸得粉碎!如同狂風中的殘燭,瞬間熄滅!
“轟隆——!!!”
一聲震碎天地的巨響在西城門處爆發!粗壯的攻城巨木在數十名寒卒悍不畏死的狂吼推動下,帶著毀滅性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狠狠撞擊在厚重的城門上!那包裹鐵皮、深深嵌入凍土的城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每一次撞擊都讓整個門樓為之顫抖!榫卯在巨大的力量下崩裂!木屑如同雪花般飛濺!門後的夏兵用血肉之軀死死抵住長矛和門栓,口中發出垂死野獸般絕望的嚎叫,試圖用生命延緩那必然的結局!
“砰!砰!砰!”撞擊一次比一次沉重!一次比一次致命!終於——
“喀拉拉——轟!!!”
一聲仿佛天崩地裂的巨響!西城門被徹底撞開!巨大的門板向內轟然拍倒!煙塵如同濃霧般彌漫開來!門後幾個死死抵住的夏軍步卒根本來不及躲避,直接被沉重的門板拍成了肉泥!骨骼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一股裹挾著濃烈血腥氣和瘋狂殺意的黑色鐵流,如同決堤的冥河之水,瞬間從豁開的城門洞洶湧灌入!沉重的腳步踏在倒下的城門板和血肉模糊的軀體上,發出黏膩而恐怖的“噗嘰”聲和沉悶如雷的踐踏聲!青銅兵器與玄甲猛烈撞擊!砍劈骨肉的悶響!瀕死者的短促哀嚎!第一道用血肉築成的防線頃刻間土崩瓦解!黑色的潮水湧入城內!
如同連鎖反應,東南北三麵的城門在同一刻都發出了沉悶而巨大的震響和破裂聲!整座帝丘城像一個被四麵撕裂、鮮血淋漓的巨大傷口,黑色的寒國軍隊化作一股股決堤的毀滅洪流,從每一個豁口凶猛地灌入!帝丘城內狹窄的街道瞬間成為血腥的修羅屠場!火光、刀光、血光交織成一片!
寒浞策馬,踏過西城門殘骸和門板下滲出的、尚帶餘溫的血肉泥濘,發出令人作嘔的“噗嘰”聲。他身邊的玄甲親衛如林,沉默而高效地推進,如同滾動的絞肉鐵輪,碾碎一切阻礙。前方,一隊衣衫雜亂、明顯是倉促拚湊起來的夏軍步卒,絕望地挺著長矛、舉著簡陋的農具,試圖阻擋這支如黑色鐵流般的核心箭頭。他們的眼神中充滿了恐懼,但更多的是破家亡國的絕望和一絲最後的瘋狂。
寒浞的目光甚至沒有在他們身上停留一秒。他揮劍的手勢帶著鐵石般的冰冷無情,簡潔得如同拂去一粒塵埃。
“殺。”
他身後的玄甲士兵如同掙脫鎖鏈的惡獸,爆發出可怕的咆哮!如同燒紅的鐵釺刺入凝固的油脂!戈矛入肉的聲音沉悶而密集!鮮血如同廉價的紅墨潑灑在白皚皚的凍土和殘雪之上,瞬間染紅了大片地麵!淒厲的短促哀嚎在撞擊和劈砍聲中戛然而止!殘存的抵抗者被這股鋼鐵洪流徹底衝垮、碾壓!屍體被踐踏進泥濘之中。
寒浞的目光穿透眼前混亂的廝殺,穿透街道兩旁民居中傳出的女人和孩童淒絕到不似人聲的哭喊和窗縫裡驚恐絕望的視線,越過層層疊疊、在火光中燃燒倒塌的屋脊,牢牢鎖住帝丘中心——那座矗立於最高處的、象征著大夏數百年天命所歸的巨大宮殿群。飛簷鬥拱在黎明的微光與城中各處燃起的衝天火光映照下,依舊顯出巍峨的輪廓,那些精美的重簷和雕梁畫棟,此刻卻如同垂死者臨終前最後的一口奢華喘息,在血與火的煉獄背景中,掙紮著最後一抹虛妄而可悲的尊嚴。
一個須發皆白、身著破舊卿士朝服的老臣,渾身是血,象征身份的冠冕早已歪斜掉落,露出稀疏的白發。他踉蹌著,揮舞著一柄象征意義遠大於實戰的玉鉞,帶著最後十餘名衣甲破碎、麵如死灰的宮廷護衛,如同撲火的飛蛾,從一個燃燒的巷口衝出,試圖攔住寒浞這支如黑色死亡洪流般的核心箭頭。
“寒……寒浞!弑君篡逆的奸……”他嘶聲呐喊,聲音因衰老和激動而顫抖破裂,充滿了悲憤與絕望。但衰老的聲音瞬間淹沒在鐵甲碰撞的洪流、士兵的咆哮、房屋燃燒的劈啪聲以及城中震天的喊殺聲中,微弱得如同蚊蚋。
寒浞甚至沒有側目。馬速不減!他身旁如影隨形的一名鐵甲騎士早已會意,猛地一夾馬腹,疾衝而出!手中一柄特製的、帶著誇張放血深槽的青銅長戟借著快馬衝力,劃出一道淒厲的死亡弧光,帶著金屬撕裂空氣的尖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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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戟尖側鋒的利刃輕易地割開了老臣破舊的絲質袍服、衰老鬆弛的皮膚、脆弱的肋骨間隙,勢如破竹般深深紮透了胸腔!那柄脆弱的玉鉞脫手飛出,撞在冰冷的、濺滿血汙的石牆上,“啪”地一聲碎裂成數塊!老臣凸出的眼球中,最後倒映著寒浞坐於馬上、玄甲浴血的冰冷身影,喉嚨裡發出一串意義不明的、如同漏氣風箱般的“嗬嗬”聲,身體如同被狂風刮倒的朽木,軟軟地掛在了戟鋒之上!粘稠暗紅的液體順著戟身那特意加深的凹槽洶湧流淌,染紅了騎士冰冷沉重的玄甲下擺,滴滴答答地落在凍土上。
“擋路腐儒。”寒浞低沉的聲音從麵甲後毫無波瀾地吐出,如同在評定一件無用的穢物。馬蹄毫不猶豫地從老者還在微微抽搐、迅速冷卻的軀體旁踏過,濺起幾點混著血水的泥漿,朝著那最高巍的宮殿群絕塵而去!身後,鐵血的洪流依舊在無情推進,將所經之處的一切孱弱抵抗和哭喊哀求碾為齏粉!帝丘城的淪陷已成定局,唯一尚未被戰火和鮮血徹底玷汙的,隻剩下那中心最後的殿堂——供奉著大夏列祖列宗的太廟。
帝丘王宮的太廟,此刻肅穆得如同巨大的石砌墳場。四根需數人合抱的巨柱擎天而起,支撐著高闊深邃、繪滿星辰日月圖案的藻井。獸首銜環的青銅巨鼎沉重地佇立中央,鼎內早已冰冷的祭肉殘渣散發出一股混合著油脂凝固的餿敗油膩氣味,與殿內濃重的陳舊熏香氣息混合,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怪異氛圍。巨大的石柱撐起高闊的空間,柱身上深深刻著盤繞糾纏、麵目猙獰的夔龍紋飾,此刻在幽暗搖曳的燭光下,如同活過來的黑色陰影,在牆壁和地麵上蠕動。冰冷的空氣如同實質,鑽入骨髓,帶著石階下凍土和陳舊熏香的刺鼻味道,以及一種深入靈魂的死寂。
夏後相姒相,身著玄端素服——這是人君告於先祖時最隆重、也最象征與天地溝通的祭服,寬大的黑色袍袖上用金線繡著繁複、象征著溝通天地的玄鳥火紋。然而此刻,那象征王權與威儀的赤紅佩玉腰組早已散落在地,溫潤的玉片被踩碎在塵土中,如同他破碎的王朝。他失魂落魄地站在中央巨大的玄色石基祭壇前,散亂灰白的長發披拂在臉上,遮住了扭曲絕望到近乎崩潰的表情。手中緊握著一柄象征著人王身份的華貴玉鉞,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青白凸起,仿佛要將那冰冷的玉石捏碎,卻無法給他帶來一絲支撐的力量。就在剛才,宮門破碎、敵人鐵蹄踏入禁地的絕望嘶喊和金屬碰撞聲,如同冰冷的錐子,狠狠刺穿了他的耳膜,直抵靈魂深處。他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那越來越近的、甲胄摩擦的鏗鏘聲、沉重腳步踏在玉石地麵上的回響、以及利刃拖過地麵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嘶啦”聲——那是死神步步緊逼、叩響太廟大門的喪鐘!
“哐——!!!”
太廟那兩扇足以抵禦千軍萬馬的沉重、布滿神秘獸紋和古老符咒的青銅大門,被一股野蠻得超越人類極限的力量狠狠撞開!巨大的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斷裂聲!整座殿堂都為之劇烈震動!灰塵簌簌落下!煙塵混合著殿外呼嘯湧入的、帶著血腥和硝煙味的凜冽寒氣猛衝進來!殿內本就微弱的燭火劇烈搖曳、明滅不定,幾乎在瞬間熄滅了大半!黑暗中,柱身上的夔龍紋仿佛活了過來,在搖曳的光影中猙獰欲噬!
寒浞的身影,出現在洞開的、如同巨獸之口的巨大門框中。他一身玄鐵重鎧上掛滿了碎肉、凝結的暗黑血冰和泥濘,幾乎看不清本來的顏色,厚重得如同移動的堡壘。每一步踏在太廟冰冷的、打磨光滑如鏡的玉石地麵上,都發出沉重如悶雷的鏗鏘之聲,濺起帶著暗紅色冰渣的汙穢。青銅獸麵麵甲揭開一半,露出的半張臉仿佛被極地的寒冰淬煉過,皮膚緊繃,眼神冷漠空洞,比萬年玄冰更缺乏生氣,隻有一種純粹的、令人膽寒的虛無。唯有手中那柄長劍,劍身的繁複血槽已經被凝固的暗紅血漿和碎肉徹底填滿,一路走來,在光潔如鏡、象征神聖的地麵上,刻下一道道斷續、粘稠、如同巨大傷口般醜陋汙穢的拖痕,褻瀆著這片最後的淨土。
他身後,跟隨著如同來自地獄深淵的隨從:
寒澆:全身鐵甲裹身,魁梧得如同移動的鋼鐵堡壘,臉上濺著新鮮的、尚帶餘溫的紅白腦漿碎塊,一隻染血的巨手如同鐵鉗,正死死揪著一個身著華美錦袍少年的頭發,像拖著一個毫無生氣的破布麻袋。少年——夏王相唯一的幼子,身體綿軟,頸骨被蠻力生生扭斷,軟遝遝的脖子以詭異的角度歪斜著,隻剩下一片死灰死寂、凝固著最後驚恐的眼睛,茫然地瞪著藻井上幽暗的星辰。
寒戲:像一頭剛剛飽餐了血肉、亢奮不已的凶獸,猩紅的舌頭不時舔過乾裂的嘴角,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殘忍的獰笑。他手中同樣血淋淋地提著一串東西——那是剛從夏後相幾個年幼庶弟身上硬生生扯下來的、製作精良的黃金童子項圈,項圈上甚至還連著幾片模糊的、帶著細小絨毛的血肉皮塊,溫熱的血珠正沿著金鏈滴落,在玉石地麵上綻開小小的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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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玄甲武士如同無聲的黑色潮水湧入,迅速肅立兩旁,冰冷的刀鋒如同密林,直指祭壇前那癱軟的身影,如同包圍獵物的惡狼群,將這曾經供奉著大夏神主牌位、象征著天命所歸的殿堂填滿,帶來刺骨的殺伐之氣。
“相……”寒浞的聲音在這空闊冰冷、彌漫著血腥與熏香怪味的祭祀空間裡響起,乾澀得如同礫石在冰麵上摩擦,沒有任何起伏,隻有刻骨的冰冷和一種近乎審判的漠然,“你的列祖……都在天上看著你了。”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向祭壇前那個絕望的君王。
夏後相渾身猛地一震,如同被無形的、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過!臉上的絕望瞬間被極致的屈辱、滔天的憤怒和一種被徹底褻瀆的瘋狂所取代!散亂的須發被他因激動而劇烈呼出的白氣吹動。他霍然抬頭,赤紅欲裂、幾乎要滴出血來的雙眸死死盯住寒浞,那目光中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怨毒!手中玉鉞因為握得太緊而劇烈顫抖,發出細微的“咯咯”聲!
“寒浞——!弑主奸賊!豺狼梟獍!”他口中爆發出怨毒淒厲到極點的詛咒,聲嘶力竭,如同泣血的杜鵑,用儘生命最後的力量嘶吼,“夏命不絕!天命未終!九泉之下……曆代先王必化為厲鬼!噬爾之肉!寢爾之皮!令爾寒氏……永世不得超生!!!”
“聒噪。”
冰冷的聲音,如同萬載玄冰凝結成的無形巨錘,狠狠砸下,瞬間粉碎了夏王相最後的、徒勞的詛咒。就在夏王相不顧一切引動體內那早已稀薄不堪的最後一絲人王氣運、狀若癲狂、揮舞著玉鉞如同瘋子般撲來的瞬間——一道幽暗如毒蛇、纏繞著不祥玄黑煞氣的冷鋒,在空氣中留下瞬息的殘影!噗嗤!鋒利無比的玄鐵短戟精準無比地剖開了夏後相左胸絲帛的玄端祭服,撕裂了心臟最外層柔軟的筋膜,毫無阻礙地、深深地沒入!滾燙的、帶著濃鬱帝王氣運的心頭熱血,如同被巨石壓爆的漿果,瘋狂飆射而出!竟有一小股濃稠的血箭高高噴射,帶著生命最後掙紮的氣力,“啪”地一聲,猛濺在身後祭壇中央那座巨大的、象征著社稷重器的青銅饕餮鼎耳之上!暗紅粘稠的君王之血,沿著古老冰冷、象征著吞噬與威嚴的饕餮獸麵紋路緩緩流淌、蜿蜒而下,如同一條詭異而淒厲的血淚!
“嗬……”夏王相前撲的動作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雞般戛然而止!他僵硬地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胸前冒出的、那沾滿自己溫熱鮮血的、閃爍著幽冷寒光的玄鐵戟尖。玉鉞“當啷”一聲脫手,在冰冷的玉階上彈跳著滾遠,最終靜止,如同他戛然而止的生命。他的身體被寒浞那隻覆著重甲的鐵臂如同丟棄一個破口袋般,隨意而冰冷地推開。沉重地倒在巨大的獸麵鼎冰冷的青銅基座上,發出一聲悶響。眼神中的怨毒瘋狂和殘餘的、微弱的帝王之氣迅速消退,徹底被死亡的空洞與無法理解的茫然所吞噬。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瞳孔最後的亮光如同風中殘燭般徹底熄滅、散開。唯有喉嚨口還在微微起伏,發出最後的、如同破舊風箱徹底漏氣般的、短促的嗬嗬聲,隨即歸於永恒的寂靜。
寒浞緩緩地、穩定地抽回短戟。粘稠溫熱的血順著戟身上精心設計的螺旋血槽淋漓滴落,在光潔的玉石地麵上濺開一朵朵小小的、暗紅色的花。更多的血從夏王相胸前的創口汩汩湧出,在冰冷的地麵上迅速蔓延開,帶著人體最後的溫度,又迅速在太廟的森寒中冷凝、變深、發黑。他看著那具癱倒在巨鼎基座前、穿著象征著與祖先溝通的隆重祭服、卻已是一具尚存餘溫屍體的“人王”,麵甲上唯一露出的眼睛深處,終於有了一絲極細微的波動。那不是憐憫,也不是純粹的殺戮快意,而是一種……空洞的達成,一種漫長追逐後終於攫取目標的虛無感。如同饑餓許久的人,終於將一塊冰冷無味的石頭咽下了喉嚨,隻剩下沉沉的墜感和腹中的冰涼。他微微轉動頭顱,冰冷的目光掃過被寒澆如死狗般棄於冰冷玉階下的夏室幼子屍體,那稚嫩的臉上凝固著驚恐;又瞥過寒戲手中那串還在滴著血、連著皮肉的童子項圈;最後,那目光落回那尊被新濺君王之血玷汙的、依舊沉默矗立、仿佛亙古不變的青銅大鼎上。鼎耳上的血痕,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
殿內陷入了絕對的死寂。
隻有寒浞手中短戟尖端,血滴砸在玉石地麵上的“滴答…滴答…”聲,清晰得如同心跳的倒計時。以及殿外遙遠處,尚未完全停歇的零星慘叫和火焰吞噬木材發出的“劈啪”聲,如同遙遠的背景噪音。空氣濃稠得如同剛剛凝固的血塊,沉重地壓在暖閣內每一個活人的胸口,令人窒息。所有的玄甲武士如同青銅塑像,紋絲不動,殿內再無人聲。寒澆臉上的狂熱和寒戲眼中殘忍的興奮,都在這冰冷徹骨、彌漫著死亡與血腥的死寂中凝固、凍結,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連那串滴血的項圈也忘了晃動。
“命……”寒浞低沉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每一個字都像從冰封萬載的冥河裡撈出,裹挾著刺骨的寒意,砸在空曠死寂的殿宇間,激起冰冷而空洞的回響:“三日之內,凡夏後氏血脈所屬……無論嫡庶,無論長幼,無論藏匿何處……”他的聲音平穩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一切的冷酷,“……夷儘三族!寸草不留!”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將這血淋淋的、斬儘殺絕的旨意,如同用刀刻斧鑿般刻在冰冷的空氣裡,刻在每一個在場者的靈魂深處。
那雙冰冷的、如同深淵寒潭的眸子緩緩抬起,穿透洞開的太廟大門,望向殿外那片剛被烈火焚遍、浸透血汙、如今終於被這清晨第一縷慘淡曦光勉強照亮的帝丘廢墟。玄鐵甲胄在殿內幽暗的光線下流淌著烏沉、吞噬一切光澤的色澤,被踐踏的血汙包裹著、簇擁著,如同黑夜本身孕育出的、不可抗拒的王權化身。它不再需要任何語言來證明,它的存在,就是最高的法則。
王座已在他腳下。由血肉鋪就,在寒冰中凝固。
血已成冰,無聲地封死了這古老王朝輪回的最後縫隙。新的紀元,在血腥與嚴寒中,拉開了它黑暗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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