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妺喜。
她穿著那身嶄新的湖藍絹衣。月光清冷似水,灑在她身上,似乎被那柔軟的絲絹無聲地吸收、轉化,流淌著一層朦朧溫潤的淺光。柔順的發髻依舊一絲不苟地貼合著,白日那支玉簪在月光下反射著幽微內斂的冷輝。她沒有跪迎,也沒有刻意展露卑微,隻是那樣微微垂首站在那裡,纖細的手指在身前緊張地交疊著,姿態如同剛從密林深處被帶到人類營地的幼鹿,帶著一種近乎僵硬的拘謹,卻又在竭力模仿著某種她從未理解的儀態,試圖在那無法抑製的恐懼之上,撐起一點脆弱的挺立。
夏桀醉意濃重,眼神都帶著重影。他龐大的身影如山嶽壓下,投下的濃黑影子如同一張巨幕,瞬間將門廊下那一點淺藍和搖曳的燈火完全吞沒。他猛地停下腳步,龐大的身軀因慣性微微晃了晃,似乎在努力辨識眼前突兀出現的景象。
數息時間在死寂中流淌。終於,夏桀那被酒意蒸騰得渾濁失焦的眼底,才勉強聚攏起一絲遲鈍而茫然的疑惑——對這幅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全新圖畫的困惑接收。一絲渾濁的、難以定義的情緒飛快掠過他粗礪的臉龐,那是欣賞?是玩味?還是單純的、被一件新物件稍稍取悅的滿足?都像,又都不完全是。那更像是一種被粗糙喚醒的、近乎純感官式的玩賞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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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言語。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而意義不明的低沉咕嚕聲。隨即,他那龐大得需要側身通過廊門的身軀,帶著裹挾勁風般的濃鬱酒氣和不耐煩的燥熱,毫不停留地、近乎粗暴地越過妺喜,徑直撞向旁邊那間燈火通明、溫暖如春的暖閣!門框都仿佛不堪重負地呻吟了一聲。侍從們慌忙弓腰趨步跟上,留下門廊下那個淺藍色的身影在驟然被寒風填補的黑暗中,僵硬如石。
被徹底忽略的、如同廢棄玩偶般的羞恥感,混合著那模糊喉音中難以辨彆的輕慢意味,如同無數根冰針刺入妺喜因長時間僵立等待而早已麻木酸軟的骨骼深處。
又過了些日子。
雪徹底消融,寒冬更深地攫住了斟鄩。暖閣裡,巨大的青銅獸首火盆燒得通紅,空氣中彌漫著令人昏昏欲睡的燥熱和酒水的醇烈氣味。夏桀半倚在一張鋪著整張斑斕白狼皮的低矮臥榻上,身體陷在厚實的皮毛裡。他自斟自飲,巨大的玉爵在他蒲扇般的大手裡像個玲瓏酒杯。剛聽完一個關於東方小方國叛亂被血腥鎮壓、索要貢物翻倍的稟報。乏味。無趣。像咀嚼一塊被反芻過無數次的乾草。百無聊賴感纏繞著他,一股無名戾火在酒意催發下躁動翻騰,急於尋找出口。那些平日裡能逗樂他的侏儒伎人、壯碩武士的角力,此刻都顯得索然無味。
門簾被極其小心地撩開了一條窄縫,幾乎沒有聲響。
那抹湖藍色,再次靜靜地出現在門邊,如同水墨畫裡一暈化開的淡色。依舊穿著那身絹衣,隻是已經洗過幾次,原本鮮活的湖藍有些黯然地褪了色。
妺喜一步步走向榻前,腳步輕得落在厚氈上也幾乎無聲。她停在了一個不遠不近、足以讓王看清她、又不至於驚擾到他的距離——這是她在那些沉默侍女的肢體語言中學到的,她們如避雷般敬畏地避開王的警戒圈。火光映照著她低垂的側臉輪廓,脆弱得像薄胎瓷。
夏桀半眯著那雙眼窩深陷的眼睛,眼縫裡透出一絲慵懶而混沌的光。他沒有阻止她的靠近,甚至用帶著酒意的朦朧目光好整以暇地打量著她,如同一頭暫時滿足於吃飽喝足、暫時蟄伏爪牙的猛獸,帶著一絲被無聊和酒意共同催生出的、近乎施舍的興致,想看看這隻膽怯的籠中鳥,今日又能上演怎樣一出啼笑皆非的小曲。
妺喜停住了。她低垂的眼眸盯著夏桀隨意擱在矮榻邊緣那條強健、肌肉虯結的右臂。手臂裸露在單薄的短袍外,皮膚在火光下泛著古銅色的油亮光澤,幾道新結痂的刀疤如同醜陋的蜈蚣趴在上麵,隱隱透出曾經的血腥氣。
活下去。
趙梁的詛咒再次在腦中炸響,尖銳刺耳。血液衝上頭頂,耳膜嗡嗡作響。求生的本能如同岩漿般劇烈翻湧,碾壓過冰封的恐懼湖麵。敢要!哪怕是奢望!甚至是……自毀!
她抬起了手。
那是一隻極其瘦小的手,指節因為幼年勞作和這近一年的冰冷粗食而泛著一種病態的青白色,手背上還有幾道皴裂的細小血口。
那青白的、帶著沁人涼意的指尖,如同初生的藤蔓試探著觸碰巨大的岩石邊緣,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搭在了夏桀擱在榻沿的、堅硬如鐵的小臂上!
指尖觸碰皮膚的瞬間!
夏桀龐大如山的身軀如同被一道無形的、帶著荊棘的閃電狠狠抽中!驟然繃緊!皮膚下的肌肉硬如堅鐵!那雙原本半眯著、迷離慵懶的眼睛霍然睜開!瞳孔在刹那間收縮如針!眼底殘存的醉意瞬間被凍結、蒸發殆儘!一股源於無數次戰場生死搏殺磨礪出的、對所有未授權接觸的原始警惕和淩厲殺意,如同沉睡的毒龍驟然蘇醒!
“嗯?!”一聲如同裂帛般的低吼從他喉嚨深處迸出!
他猛地轉頭!那雙剛剛還在酒意中迷蒙的眼睛此刻亮得嚇人,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帶著能將人淩遲撕碎的凶戾目光,狠狠刺向身旁這個膽敢觸碰他龍軀的渺小存在!那目光如同實質的衝擊,瞬間凍結了妺喜的血液!
搭在他手臂上的指尖瞬間冰寒!妺喜的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擴散到極致!全身的血液仿佛刹那逆流!身體完全不受控製地向後猛地一退,“砰!”腳跟撞上身後沉重的青銅燈柱!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渾身一個激靈,險險扶住才沒有向後摔倒在地!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她被迫抬起了頭,整張臉慘白如同上墳的紙人,在搖曳的火光下顯得異常脆弱。但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眸深處,那被精心教導、極力壓抑試圖表現出馴服柔弱的東西在巨大的恐懼冰層下,再也無法掩飾——如同淬了劇毒的匕首驟然刺破薄冰!裡麵翻湧的是赤裸裸的、不顧一切的渴望!是病態貪婪的火焰!它們如同瘋長的野草,燃燒著她僅存的理智!眼底閃爍的並非純然的柔順或乞求,是一種摻雜著絕望怯懦的孤注一擲的瘋狂!
她的喉嚨緊澀得如同塞滿了沙礫,聲音在劇烈的顫抖和因恐懼而窒息的邊緣破碎地響起,像被寒冰凍裂的琉璃碎片在風中淩亂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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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石……”她艱難地吐出關鍵詞,眼中那貪婪的火焰隨著言語猛烈燃燒起來,仿佛那能穿透一切黑暗的光線源頭就在前方,“……亮的石頭……熱……”她費力地比劃著,描繪著她所能想象的極致的華美與舒適,“……透光……亮得像……”她試圖尋找更準確的比喻,眼前閃過清晨露珠在陽光下蒸騰的幻象,卻因恐懼而語無倫次,“……很大……亮……”
趙梁那淬毒冰刺般的聲音在她腦中反複嘶鳴:……不該想的,也要說出口……必須說出口!
求生的意誌壓倒了肢體撕裂般的恐懼!她冰涼的手指死死抓住身後冰冷的銅柱,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白得像枯骨。聲音細弱得如同瀕死者的最後一息,帶著尖利破音的執拗:
“……熱湯……很大……燙燙的……要在裡麵……”她眼中似乎看到了水汽氤氳的夢境,“……石頭……玉色的……滑的……大的池子……要!”最後一個“要”字,幾乎是從咬緊的牙關中,帶著血腥氣擠出!她的眼神瘋狂,卻又執著到偏執,仿佛那奢華的玉池,是她此刻唯一能在冰冷的絕望深淵中抓住的救命浮木,是她能“真正地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所在!
暖閣內陷入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隻有火盆裡炭火輕微爆裂的聲音,以及夏桀那尚未平複的、粗重而危險的呼吸聲。
夏桀眼底那剛剛凝聚、足以冰封千裡海麵的凜冽凶光,如同被投入熔爐的寒冰,緩緩地、極不情願地開始消退。他並未完全鬆弛下來,龐大的身軀依舊保持著一種蓄勢待發的姿態。然而,他銳利如刀的目光沒有離開妺喜,反而像是第一次發現了某種隱藏在枯葉下的奇詭毒菌,帶著十足的新鮮感和獵奇的興奮,久久停留在妺喜那張慘白透明、卻又被病態渴求燒灼得幾近燃燒的臉上!
那張臉上寫滿了卑微驚懼,如同等待屠宰的羊羔。但那眼神深處燃燒的、毫不掩飾的貪婪與索求之火,卻如同一柄在煉獄之焰中反複淬煉過的青銅尖鋒,帶著一種毀滅性的、足以灼傷人眼球的銳利光芒!
一種微妙的變化在夏桀臉上發生。一絲純粹而粗糲的玩味笑意,終於如同磐石縫隙中掙紮著開出的、帶毒而猙獰的花朵,緩慢而堅定地爬上他那布滿風霜卻永遠睥睨霸蠻的嘴角。那笑容,透著一種攫取到新奇玩物般的饜足和絕對的、掌控一切的傲慢。
“……哦?”他再次發出那種低沉模糊的喉音,但這一次,語調卻詭異地微微上揚了一絲,帶著一絲探究和興致盎然。他龐大的身軀竟微微前傾了一些,如同沉睡的猛獸被某種奇異的氣味喚醒。眼底不再是純粹的毀滅欲,而是摻入了濃烈的、被這份不合常理卻又無比赤裸直白戳中了他狂妄本性的貪婪所點燃的、近乎妖異的興奮!
他再次饒有興味地審視了一番妺喜那因極度緊張和亢奮而扭曲的表情,似乎要從這卑微的容器裡挖掘出更多這種令他愉悅的、奇異的欲望之火。隨即,他猛地抬起那條方才被觸碰過的粗壯手臂,對著肅立在暖閣門影深處、如同一段冰冷木樁般的趙梁那個方向,如同下令揮師屠城般,用力地、不容置疑地一揮!指間的碩大玉璧在火光中劃過一道刺目的弧光!
“聽見了?!”夏桀的聲音如同沾滿硫磺的火星驟然投入滾沸的油鍋,帶著一種近乎狂躁的亢奮與不容置疑的絕對權力!
“給她砌!砌個大的!就用——”
他聲音拔高,充滿了創造與摧毀交纏的快感:
“——最透亮的石頭!要青得像深潭!白得像骨頭!”
王命如山崩!
夏桀那句帶著酒氣和瘋狂玩味的命令,如同淬了劇毒的尖刺,狠狠刺入早已不堪重負的斟鄩大城疲憊的心臟深處!
城西,一片原本被深秋野草和斷壁殘垣占據的相對開闊荒地,一夜之間便被劃上橫豎交錯的巨大白堊線!那不是疆界的劃分,是欲望的開鑿場!來自王畿及其周邊方圓百裡內所有能調動到的丁壯奴隸,在兵士鞭子的呼嘯和厲聲嗬斥下,如同黑色的、湧動的蟻群,從四麵八方湧向這片圈定的死地!他們穿著襤褸無法蔽體的單薄麻衣,腳上綁縛著磨得稀爛的草繩或者破布,在越來越刺骨的深冬寒風中瑟瑟發抖,皮膚凍得青紫發黑。簡陋肮臟的工棚如同瘟疫傳染般迅速蔓延,像一片片化膿的瘡痂覆蓋了這片土地。
地基!深達數十人高!這冰冷的命令如同巨錘砸下。
巨大的坑洞邊緣,監工的青銅馬鞭狠狠抽在一名動作稍慢的跛腳奴隸背上,皮開肉綻,慘叫聲被淹沒在更巨大的噪音裡。“快!挖!都他娘的給老子使勁!”身材壯碩的督造官,裹著厚厚的熊皮大氅,跺著腳,口鼻間噴吐著團團白氣,聲音嘶啞地催促。坑道底下,赤裸著上半身、汗水和汙泥裹滿身體的男人們,瘋狂地揮舞著簡陋的鐵鏟和巨大的木製長柄夯槌,一點一點剝離凍硬如鐵的地層!黃土混合著暗紅的凍土被裝進巨大的、邊緣磨得鋒利的藤條筐裡,係上粗糙的麻繩。人力組成的隊伍,如同送葬的長蛇,拖曳著比自身重數倍的土筐,艱難地爬上陡峭濕滑的坑壁邊緣。深溝如同大地被暴力撕開的巨大傷口,在無數皮鞭的呼嘯、無數壓抑在喉嚨裡的痛苦呻吟與絕望中,緩慢而堅決地向地心深處掘進。石料運來了,巨大的石夯被數十名奴隸以麻繩奮力拉起,在一聲聲嘶力竭、如同瀕死者最後呐喊的號子指揮下轟然砸向坑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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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喲!!!”
“咚!!!”
“嗬——喲!!!”
“咚!!!”
沉重的夯錘每一次砸下,大地便如同垂死的巨獸般發出一聲沉痛的悶哼!匍匐在其上勞作的奴隸也隨之劇烈顫抖,每一次撞擊都仿佛砸在他們自己的骨頭上!
玉!夏桀口中要“青得像深潭!白得像骨頭!”的天下至寶!
無數傳令的青銅符節如同染血的流星,晝夜不停地射出王都,帶著冰冷血腥的王命射向八方!南方荊山之陽的老坑!西方遙遠的、傳說中玉石如雲的昆侖山麓!更遠,巴蜀深山洞窟中隱秘的礦脈!所有記載中能產出美玉的地方,都成了被王權覬覦的索命之地!
荊山腳下。常年飄蕩著開鑿粉塵的老坑口,一個須發皆白、臉上溝壑縱橫、布滿礦塵的老玉工,伸出布滿厚厚黑色老繭、因長期浸泡在冰水中而開裂流膿的手,艱難地撫摸著他守了半輩子的坑口深處——岩壁上僅存的那塊透著溫潤青光、如同凝固寒潭水波的玉髓礦脈。這塊玉胎尚未顯山露水,卻有著他此生僅見的細膩柔和。這是他獻給山神祈禱保佑坑口安泰、族人平安的祭品,也是他留給年幼孫兒最後的念想。
“老東西!王命索玉!最上等的好料!發什麼呆!挖!”監工的暴戾吼叫伴隨著犀牛皮鞭破空聲!
“啪!”鞭梢精準地撕開他背上那件單薄的破麻衣,瞬間留下一條翻卷的血痕!老者身體猛地佝僂下去,痛得渾身痙攣,牙關緊咬,卻連一絲悶哼都被咽回肚子。渾濁的老眼瞥向山下簡陋茅屋裡探出的、因驚嚇而麵色慘白的孫兒的小臉。他顫抖著再次舉起沉重開裂的石鑿,帶著絕望的麻木,一點一點,對著那塊溫潤青光的邊緣敲打下去……玉石微顫,碎屑簌簌落下,如同滴落的血淚。
昆侖山,千裡冰封。一支龐大而沉重的運輸隊正在雪線之上如負重的蝸牛般掙紮爬行。巨大的原木被奴隸們用石斧砍伐、拖拽、費力地打磨成型,再捆紮成巨大的木製雪橇。數百斤、上千斤的巨大青玉、白玉原石被費力地撬上雪橇,用粗糙冰冷的藤蔓和濕牛皮筋死死勒緊。無數奴隸赤著凍裂流血的腳板,套著草繩,咬著牙,拚死命地拖曳著這如同山巒般的沉重負擔,在深過膝蓋的積雪和陡峭的冰坡上寸步挪移。寒風如刀,卷起雪粉抽打在臉上,帶走最後一絲體溫。
“加把勁!天黑前必須翻過這個埡口!”騎馬監工的嘶喊被風扯得支離破碎。
突然,隊伍中心一輛滿載巨大青玉原石的雪橇突然一震!也許是筋繩凍裂,也許是奴隸力竭!那塊足有兩三人高的青玉巨石猛地掙脫了束縛,帶著恐怖的巨響順著近七十度的冰坡直墜而下!
“躲開——!”驚駭欲絕的嘶叫被風噎回喉嚨!
轟隆!!!!
沉悶到讓人心臟停止跳動的撞擊聲在死寂的雪穀中轟然炸開!
晶瑩的雪花混合著猩紅的血肉在慘白的坡麵上瞬間潑灑開!宛如地獄之花驟然綻放!五六個躲避不及的奴隸被沉重的玉石邊緣碾過、擦過!慘叫聲戛然而止!破碎的肢體如同破麻袋般散落!一條腿裹在破爛草鞋裡,以詭異的姿勢扭曲著,腳踝處森森白骨支棱著刺破凍黑的皮肉,暴露在刺骨的寒風中。濃稠滾熱的鮮血迅速從斷骨處汩汩湧出,滲透進周圍的積雪,將那一小片區域染成刺目粘稠的猩紅!幸存的奴隸們隻是眼神空洞地停頓了一息,便在監工更加暴戾的鞭打和吼叫聲中,再次麻木地垂下頭,彎下早已麻木的腰背,用裂開流血、凍得失去知覺的手指,去重新捆綁那沾滿同伴黏稠血漿、溫熱體溫尚未散儘的原石。冰塊和雪混著血汙,滑膩異常。沒有人敢哭,沒有人敢多看,隻有木然的喘息和刺骨的冰寒。
奴隸們在刺骨的嚴寒中麻木地挖掘、拖拽、堆砌,血淚在夯土的悶響中悄然凝結。地基的深坑一天天加深,越來越像一個通往地獄的巨大墳墓入口。高台的輪廓終於在無數血肉屍骸的填充下,帶著血腥的氣息在呼嘯的北風中初具雛形,猶如新生的魔物骨架。
夏桀的身影開始頻繁出現在宮殿外圍最高的露台之上。他魁偉的身軀裹著玄色厚氅,目光一次次越過雕梁畫棟的層層飛簷,遠遠投向城西那片日漸壘起的龐然巨物。工匠們日以繼夜的慘嚎與叮當聲隱約傳來,王宮深處絲竹靡靡的旋律也無法全然掩蓋。那粗糙野蠻的土石基座如同上古魔獸正破土而出,猙獰生長!每一次進展的消息傳來——地基又深了幾仞,第一批昆侖山的玉料已至城外——都如同烈酒注入血脈,讓夏桀眼中那種純粹的、非人的亢奮光芒層層疊疊地升騰!他感受到王權的觸手正肆無忌憚地延伸,感受到他的意誌在現實血肉之中如同絞肉機般瘋狂推進!每一份從礦坑寄回沾血的符節,每一道鞭打在奴隸背上的呼嘯,每一聲地基深處的沉重悶響,都如同甘美的養料,持續滋養著他血管中那因絕對掌控、因無度揮霍而沸騰翻滾的暴虐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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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料峭的春風吹醒河岸楊柳,王都內外卻不見半分綠意與生機。瓊室瑤台,這座耗費了難以計數的財富、流淌著無數血汗屍骸的欲望之宮,終於迎來了它落成的時刻。
天公仿佛也厭棄這份奢靡,落成之日陰沉如鉛。鉛灰色的濃厚雲層如同巨大的裹屍布沉甸甸地壓在斟鄩城的上空,要將這座已然瘋狂的城市徹底悶死。然而,那座耗費巨萬心血堆砌而成的玉宮本身,卻在這陰鬱天光下煥發出一種詭異冰冷的華彩!
瓊室主體,已非初時的泥土磚坯,更像是在堅實的山體中硬生生劈鑿出來的巨型神殿!其頂尤為駭人聽聞!全然舍棄了茅草與灰瓦,竟是采自遙遠東海之濱才產的、一種名為“金晶石”的金剛石巨岩!無數塊巨石經過數月打磨,邊角切割得嚴絲合縫,再用巨大的青銅榫卯結構巧妙拚接!光滑平整如明鏡!沉沉壓在整個殿堂之上,竟能清晰地倒映天空中翻滾的陰雲!如同將一塊天穹強行囚禁於方寸之間!其宏闊沉重令人望之窒息。
那無數被鮮血和屍骸層層浸染的玉石,經過匠人巧手,被打磨切割成厚薄均勻的巨大壁板!這些厚實的玉塊如同巨大的、等待落子的棋盤格,由奴隸們背負著,踩著同伴的屍體和凝結的血塊,在足以摔死猿猴的陡峭、冰冷的石壁上爬上爬下!最終,在專職匠人操控下,被沉重的青銅夾具精確地卡入牆體預留的凹槽!玉石與銅軌發出冰冷的摩擦聲。牆體一層層升高。當最後一塊巨大的、流淌著青蒙寒光的玉璧被匠人用包裹著毛氈的木槌小心翼翼敲實縫隙的瞬間——嘩!
正午時分,一絲極其微弱的、穿透厚厚鉛雲的慘白日光照在這堵由內而外砌成的青玉宮牆上!神奇發生了!溫潤的清光在玉質牆體內部如同活物般被喚醒、流淌、折射!日光在玉質內部經過無數次折射與柔化,被分解成一片彌漫著淡青色、近乎流動的光霧!柔和、夢幻卻冰冷刺骨!牆壁仿佛不再是阻隔的實體,而是化作了模糊、可以窺視外麵扭曲世界的巨大……水幕?宮殿內外,在陰雲與玉璧的折射下,呈現出一片光怪陸離、如同倒懸深淵的景象!
瑤台高聳,直插雲端!緊鄰瓊室主體拔地而起!巨大的青石階盤旋而上,每一階都寬闊如同廣場的邊沿,足以容納數十人排立!此刻最高的平台上,無數工匠佝僂著身體,如同螻蟻在巨神腳趾上勞作,用銅銼、石刀、甚至粗糙的砂石,奮力磨去那些在粗糲加工後殘留的棱角,試圖給這龐大的骨架披上一層光滑、馴順的表皮。夏桀早已無數次親臨此地!他那魁偉得如同山魈般的身軀矗立在尚且粗獷但已顯現懾人威勢的平台邊緣,玄色袍服被高處的寒風吹得獵獵作響。他居高臨下,俯瞰著下方螞蟻般仍在為收尾奔波的奴隸,俯瞰著整個匍匐在他無上權力之下的斟鄩巨城!城牆街道如同粗劣的玩具模型,遠處奔流的黃河在他視線裡縮成一條渾濁的小帶。這景象極大地滿足了他!他張開強壯的臂膀,仰天深吸一口帶著血腥塵土味的寒風,似乎要將這片由無數人命堆砌、證明了他無上威嚴的壯闊景象狠狠擁入懷中!
水!絕非簡單的熱水!瓊室深處專門的配水間內,數十個比人還高的巨大青銅釜爐日夜不停地燃燒!爐膛內熊熊烈焰從未熄滅!奴隸們分成數隊輪班看守,如同添入地獄熔爐的柴薪,不斷將巨大的木柴投入火口!滾沸的開水通過無數根打通竹節、內部還鑲嵌了薄銅片以防滲漏的長竹管道,源源不斷地注入那宏偉絕倫的巨池核心!
殿內的狂歡,早於落成之禮便已迫不及待地開場。巨大的饕餮紋青銅鼎內,整隻肥羊被架在粗壯的木樁上,下麵炭火熊熊,羊身被烤得嗞嗞作響,滴落的油脂在火焰上引發一陣陣嗤啦爆響和繚繞的青煙。巨大的青銅酒尊盛滿了新釀的、濃度極高的醴漿,濃鬱的酒香混合著烤肉的焦香,彌漫在整個空曠的殿堂。妖異的絲竹之音混雜著女子的淺笑,在大殿玉石牆壁冰冷回音的反複折射下,變得扭曲、靡麗而空洞,如同鬼魅的低語。妖豔舞姬們揮動著薄如蟬翼的長袖,腰肢扭動出令人血脈賁張卻又心驚肉跳的韻律。奢靡到了極致,隻剩下麻木的放縱。
無人去看一眼那窗外陰沉得如同黃昏的天色。巨大的白玉池內,溫熱的泉水蒸騰起嫋嫋的白霧,氤氳如同仙境幻境。池水在玉壁反射和特意安放的青銅反光板照射下,折射出變幻迷離的七彩光弧。池子占據著瓊室最為開闊敞亮的位置,其形貌奇詭——不再滿足於方方正正的規整,而是蜿蜒扭曲、極儘匠心地模擬自然山溪的流轉,力求每一處轉折都帶著天然隨性的野趣!池底密密麻麻鋪滿了被打磨得圓潤光滑、如同巨大鳥卵般的上好軟白玉籽料,潔白溫膩,踏上去帶著粗礪而尊貴的觸感。池壁同樣是由厚重的青玉條石精心砌築而成,每一塊相接的棱角都被打磨得圓融無比,光可鑒人,冰冷堅硬卻又透著一絲被人工馴服後的柔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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