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高辛氏的神使!動不得啊!動不得啊!”
“褻瀆神鳥!天雷會劈死我們所有人!”
“快!把她手裡的東西扔掉!扔到雪裡埋掉!快啊!”
“就是她弄熄了聖火,惹怒了祖靈!現在又來招禍害!殺了她祭神!現在就殺!”
狂亂的聲音裡充滿了最原始的恐懼和驅逐“不祥”的狂熱。
然而,風暴中心的簡狄仿佛沒有聽見。她灰蒙蒙的眼睛隻專注地盯著自己指下那塊被撕開的、紋理清晰的肌肉。動作沒有絲毫遲滯,兩根沾著粘稠血漿的手指用力一扯,那塊散發著血腥誘惑的精肉被她狠狠撕扯了下來!溫熱的血珠順著她凍僵的手指滴落,在純白的雪地上砸出一個個深褐色的小圓點。
她穩穩地站起身。那塊生肉在她掌中微微顫動。血順著指縫蜿蜒流下。她的目光如同冰錐,緩緩地、冰冷地掃過麵前一張張因恐懼而扭曲、因厭惡而猙獰、或是隻剩下麻木茫然的臉孔。刺骨的寒風吹動她淩亂結霜的鬢發。
“……神使?”她的聲音低沉到了極點,帶著嚴冬留下的冰冷沙啞和不置可否的嘲弄,卻奇異地帶著一種冰封河麵被重石砸開時發出的第一道裂響,壓過了所有喧囂的咒罵與恐懼。她的目光像鐵犁一樣,緩緩掠過地上那些扭曲、僵硬、姿態極其不體麵的巨鳥屍體,“看看它們……”她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些許,如同寒風中的冰棱相擊,“……告訴我,高高在上、天命所歸的神使……會像被惡狼追趕、失足摔死的野兔一樣,毫無尊嚴地暴斃在雪地裡嗎?會……如此狼狽不堪地……成為這冰天雪地裡,一堆堆凍僵的、任人宰割的餓殍嗎?!”
老族長渾濁的、布滿血絲的眼珠猛地一縮!仿佛被什麼無形的重錘擊中!一直縮在角落裡、喃喃詛咒的老巫婆,瘦骨嶙峋的身體在這一刻難以抑製地劇烈顫抖起來,那“嗬嗬”的喉音戛然而止,隻剩下一雙恐懼而閃爍的眼睛死死盯著簡狄手中的肉塊。
“剝皮!!!”簡狄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戰場上的號角刺破長空,帶著一種足以擊碎絕望的、金鐵交鳴的轟鳴!她布滿血汙的手指直指雪地上那黑壓壓一片屍體!“取肉!剔骨!就在這裡!生火!熬過今天!!活下去!!!!”
沉默!死一般的、凝固的沉默!仿佛連呼嘯的寒風都停滯了一個刹那,隻有冰冷的雪粒無休止地打在人們的臉上、肩上。
老獵人岩,這個從簡狄幼時就看著她在火塘邊長大的老者,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冽刺骨、夾雜著濃烈血腥味和雪沫的空氣。那腥氣像針一樣刺著他的肺。他佝僂著背,用儘全身力氣挺直了一點,越眾而出,顫巍巍地抽出了腰間那把邊緣已經磨得圓鈍、仿佛隨時會斷裂的石刀。他動作有些僵硬遲緩,但還是毫不猶豫地、深深看了簡狄一眼,蹲在了離他最近的一隻巨大玄鳥屍體旁。石刀並不鋒利的鈍刃,艱難地切割開冰冷僵硬的羽毛和皮肉,用力刮蹭著緊貼在凍硬骨頭上的冰涼筋肉,發出一陣刺耳、嘶啞、令人牙酸的刮擦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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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聲音,在凝固的雪原上,如同一個沉默而堅定的信號。如同第一道冰封的泉眼被鑿開!
緊接著,更多的身影動了。一雙雙布滿凍瘡和老繭、枯瘦或粗壯的手臂伸了出來。一把把同樣被雪水凍得冰冷僵硬、邊緣被歲月磨得有些發白的石刀、幾柄粗劣的木矛尖、偶爾能見幾片打磨得較為鋒利的燧石片……開始在僵硬的屍體上笨拙地切割、撕扯、撬動!貪婪與生存的本能,在濃烈的血腥氣息中,短暫地壓倒了虛無的恐懼!
寒風的嗚咽中,刺鼻的血腥與一種原始的蠻力混合在一起,奏響了荒原上最野蠻也最真實的生存樂章。
……
寒風依舊在空曠的雪原上肆虐呼號,卷起細碎雪粒,如同無數冰冷的蛆蟲抽打著世間萬物。人群分散圍繞在幾處剛剛點起的、搖搖欲墜的枯草堆旁,每一叢火焰都渺小得如同鬼火,在狂風中劇烈搖曳著細弱的腰肢,仿佛下一瞬就會徹底熄滅。但此刻,沒有人再理會這火焰的微弱,所有人的心神都被口中那塊來之不易的肉塊所占據。
人們大口吞咽著分到手裡的、粗糙的、帶著未化冰碴和濃烈禽類腥膻的黑色生鳥肉。牙齒啃咬凍肉發出的“哢嚓”聲、艱難撕扯堅韌筋膜的“嘶啦”聲、喉嚨裡粗糙的吞咽聲以及骨頭被嚼碎吮吸骨髓的“咯嘣”聲,在冰冷沉寂的空氣中刺耳地彙成一片饑餓的交響曲。這一刻,神隻的尊嚴被生存的欲望徹底碾碎在凍土之上。
老巫婆裹緊身上那件僅存的、幾乎就是幾根布條的破爛麻片,牙齒打顫地接過一塊連著尖銳骨茬、還帶著冰冷血霜的玄鳥大腿肉。她用枯瘦如同雞爪的手捧著,湊近嘴邊,枯黃的牙齒使勁咬進那塊冰涼的深色肉裡,用儘力氣撕扯下一小條帶著明顯紋理和冷硬脂肪的生肉。凍得發白的腮幫子劇烈鼓動著,費力地咀嚼著這粗糲凍硬的“神肉”。然而那濃烈的生腥氣和滑膩冰冷的觸感瞬間衝上喉嚨!她再也無法忍受,猛地彎腰劇烈乾嘔起來,枯瘦的肩膀不住抽搐,卻隻嘔出少許帶著腥氣的酸水和血沫。
她旁邊,年輕的建疵卻異常凶悍。她一邊用被凍裂的牙齒猛烈撕咬著手中那塊同樣堅硬冰冷的鳥胸脯肉,動作像一頭護食的幼狼,一邊還在含糊不清地罵罵咧咧,聲音混合著咀嚼聲:“呸!……這該死的鬼鳥……呸……肉腥得要死,比凍死在林子裡的老刺蝟肉還難吃十倍!……”然而她那雙在火光映照下顯得圓亮異常的眼睛深處,卻分明燃燒著一簇與饑餓寒冷對抗的、倔強而不屈的烈焰,那撕咬的狠勁,仿佛在撕裂命運本身。
簡狄獨自坐在一小堆快要燃燼、隻剩下微末餘溫的枯草灰燼邊緣。火光微弱地跳躍著,勾勒出她孤寂僵硬的側影。她沒有參與這場血腥的盛宴,隻是背對著族人,安靜地坐著,懷中緊緊抱著一個用自己那件破舊羊皮祭袍下擺臨時裁剪、歪歪扭扭縫合成的粗陋布囊。布囊被塞得鼓鼓囊囊,形狀堅硬,像裝著幾塊沉重的石頭。她的手指不時隔著那層布滿汙跡油漬、又沾著新鮮血汙的布料,伸進去緩緩地摸索著,摩挲著布囊內部的堅硬物件,動作極其輕微,卻帶著一種近乎撫慰的專注,如同母親在靜夜中撫慰陷入噩夢的嬰孩。跳躍的微光在她那雙永遠是灰蒙蒙的瞳孔表麵流轉,映照出瞳孔深處一絲難以察覺的、如同萬年冰層般凝結的深重疲憊與無邊的沉寂。
老族長的目光艱難地穿透稀薄嗆人的煙氣,長久地、複雜地落在陰影中那個抱著鼓囊布囊的身影上。他看著那個被祭袍布緊緊包裹、顯出堅硬輪廓的布囊,看著簡狄那近乎守護神隻般絕對專注的姿態,渾濁的眼底深處,驚疑、不解、一絲微弱的敬畏、與部族前途的沉重憂慮瘋狂地翻滾、搏鬥著。最終,他還是默默地、沉重地轉開了視線,重新投向風雪依舊肆虐的南方——高辛氏巨大都邑的方向。一種更強烈的、混合著屈辱、無奈、以及在絕境中不得不押下最後賭注的決絕,取代了之前的所有情緒,沉澱在他佝僂的脊背上。那裡,隻剩下孤注一擲的沉重。
……
沉重的木輪碾過冰雪消融後形成的、泥濘如同汙血爛泥般的道路,留下一道道深陷扭曲、如同猙獰傷疤的車轍印記。帝嚳的都邑——那巨大、粗糙、由無數夯土包堆疊累加而成的土黃色高牆輪廓,終於穿透南方地平線上灰蒙蒙的低沉雲靄,顯露出了它威嚴而粗礪的身軀,如同一條由上古巨神遺落在荒原的灰黃色骨脊,帶著一種沉默而厚重的力量感蟄伏在望不到邊際的原野之上。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泥土、腐爛植物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汗臭、牲畜糞汙、以及烹煮食物氣息混雜發酵後的龐大渾濁氣息,與北方雪原那純粹凜冽的酷寒截然不同。簡狄穿著單薄、早已褪色發灰的粗布舊衣,微微仰頭,望著那些在高聳城牆上螞蟻般緩慢向上攀爬的黑色人群——他們肩扛著、背負著沉重的土包,麻木地踩踏著臨時搭起的斜坡,向著天空堆砌那厚重的防禦壁壘。刺骨的寒風並未因南遷而減弱多少,它沿著巨大的城牆根呼嘯卷起塵土、細碎雪末和垃圾的碎屑,如同無數細小的冰屑劈頭蓋臉打來。城門口行人往來,各種嘈雜的人聲、牲畜嘶鳴、車軸吱呀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龐大混亂的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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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狄下意識地用袖口——準確地說,是那塊一直被她隨身攜帶、沾染了玄鳥血汙和猛獁油膏的破舊祭袍布角——緊緊掩住了口鼻,那粗糙的布片帶著殘留的鬆脂和淡淡血腥氣味,讓她紛亂的心緒微微一滯。灰蒙蒙的眼睛深處,一絲難以名狀的波動如流星般劃過,仿佛因眼前這龐大造物帶來的壓迫而感到一絲恍惚或驚異,但瞬間,那湖泊便恢複了冰封般的平靜。她隻是本能地、更緊地將臂彎裡那個鼓鼓囊囊的舊布囊摟在胸前,如同摟著另一個孱弱的自己。
穿過厚重沉悶的城門甬道,內裡的景象豁然開朗,卻又截然不同。高大的夯土屋舍如同沉默的巨獸,排列在泥濘的道路兩旁。空氣依然混濁,卻少了些外間的塵土飛揚。帝嚳的宮殿——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他的主庭,並非想象中金碧輝煌的模樣,卻深廣、厚重、彌漫著岩石般沉凝的力量感。巨大的、用堅硬青石塊砌成的石火塘如同整個空間的核心與靈魂,盤踞在庭院的中央位置。粗壯的青鬆木在塘內旺盛地燃燒著,跳躍出金紅色的龐大火焰,將偌大的空間烘烤得溫暖而乾燥,熾烈的火光在四周簡單卻粗獷的石壁上投下跳躍的、龐然的巨影,充滿了一種原始而磅礴的生命力。
帝嚳本人踞坐在石火塘稍後側、一塊略顯高出的、鋪著斑斕虎皮的硬石矮榻上。他並未穿著華麗或繁複的冕服,僅一身同樣粗糲的深赭色粗麻袍服,領口和胸前隨意地敞開一部分,露出一片如同古銅鍛造、線條清晰健碩的胸膛,其上縱橫交錯著幾道暗紅醒目的疤痕,如同戰士的勳章。他的麵容英挺,骨相分明,眉骨高聳,一雙眼睛沉穩深邃,如同能穿透浮塵直抵本質的燧石,不怒而自威。一頭濃密如墨的粗硬黑發未經束冠,隨意披散在寬闊的肩膀上,反而更添一種野性與威嚴渾然天成的氣度。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石碾,平穩而精準地掠過並排立在巨大火塘前方不遠處的簡狄和建疵。眼神深邃平靜,無悲無喜,如同審視兩塊需待雕琢的粗礦玉石,辨其優劣紋理。這份審視在掃過簡狄懷中那個顯眼的、緊緊抱著的鼓囊舊布囊時,極其不易察覺地、在極其短暫的瞬間裡,微微一頓!那銳利的目光深處,仿佛有火星一閃即逝,隨即又歸於深邃的平靜。
站在簡狄身側的建疵,雙手用力地、緊張地搓弄著自己身上那件——臨行前老巫婆用僅有的一點點新織麻布趕製、漿洗得異常挺括發硬、卻又帶著明顯的粗糙針腳縫補痕跡的——簡陋嫁衣的下擺。嶄新的粗麻布質地摩擦著她稚嫩的掌心,帶來一種陌生而令人煩躁的刺癢感。她努力挺直背脊,卻抑製不住身體細微的瑟縮,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隻敢用眼角的餘光,怯怯地、帶著強烈的好奇與不安,打量著帝嚳那張充滿力量感的側臉輪廓。年輕的臉上泛著不自然的紅暈,不知是被火塘的巨大熱浪烘烤所致,還是初臨深宮的羞怯與陌生壓迫感使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簡狄散發出的、那種如同岩石般堅硬沉重的沉默和深不見底的、幾乎能將空氣凍結的寒意。這寒意讓她更加不安,身體忍不住又往旁邊暗暗挪動了一寸,試圖避開那無形的冰冷氣場。
石庭內,火舌舔舐鬆木發出的“劈啪”聲是唯一的背景音,沉凝的氣氛仿佛帶著重量壓在每一個侍立在旁的低階巫者肩頭。
“……火正簡狄。”帝嚳低沉渾厚、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沉滯,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他的視線如同兩根無形的青銅柱,牢牢落在簡狄身上,帶著一種源自血脈力量、不容置疑的分派力量,“你,即日起執掌此庭火塘。薪木當如脊骨不斷,油膏若血脈長流。永明之誓,自汝始守,始於今日。”話語簡潔如刻契,卻字字千鈞,是責任亦是束縛,是生存下去必須背負的烙印。
他的目光隨即轉向一旁神情局促、手腳仿佛不知該往哪裡放的少女:“妹妹建疵,”話語同樣簡短明確,如同給器物命名,“協助你姐,司掌此間往來女眷事務。”再無多餘贅詞,甚至沒有一句對新納妃嬪該有的安撫或詢問。
建疵臉上那抹因緊張而生的羞赧紅暈,瞬間被一股巨大的迷茫和淺淺的失落衝刷得乾乾淨淨。她下意識地低下頭,試圖掩飾眼中湧上的水汽,絞緊的手指無意識地將那件嶄新的粗麻嫁衣下擺揉出了幾道難看的、無法複原的褶皺。期盼?榮耀?似乎都沒有到來,隻有冰冷的指派。
簡狄仿佛早已預料,臉上無悲無喜,隻是緩緩躬下了腰,背脊彎折的弧線帶著一種古拙的沉重,以一個無聲且古老的火正覲見之禮回應了帝嚳的任命。禮畢,她沒有絲毫猶豫或停頓,徑直開始解開臂彎中那個從不離身的舊布囊。
她手指沉穩地解開係繩,動作一絲不苟,像是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小心翼翼地,如同對待初生易碎的雛鳥,從中取出了三個拳頭大小的物件——它們堅硬冰冷如石,呈現出一種深沉、凝重、如同曆經千年地底的墨玉般的青墨綠色澤。其中兩個表麵,還清晰可見殘留著的、已經乾涸成暗沉黑褐色斑塊的新鮮血汙痕跡——那是玄鳥之血,此刻如同猙獰的符文烙印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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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解釋,沒有獻祭的禱詞,沒有任何祈求神眷的儀式話語。在這個巨大火焰跳動的空間裡,在這無數雙或驚詫、或探究、或敬畏的目光無聲注視下,簡狄隻是用那雙灰沉沉的眼眸凝視著眼前洶湧燃燒的火塘。然後,她極其緩慢而莊重地——將這三枚冰冷沉重、蘊含著北方荒原血腥與死亡氣息的墨綠色“石卵”——輕輕置放在了自己宣誓將日夜守護的火塘邊緣——那塊被千年火焰烘烤得滾燙、泛出隱隱暗紅色澤、仿佛吸收儘了世間光和熱的堅硬石板之上!
三枚沉甸甸的石卵,就那樣冰冷地臥在炙熱的石板上,仿佛寒冰與火焰亙古的對峙,無聲地宣示著一個時代的楔入。
時光如同緩慢流淌的粘稠鬆脂,在燃燒中悄然滑落。冬雪終於儘了,都邑外圍厚重的土牆下,零星的綠意如同衝破禁錮的野草,倔強地探出頭來。石質的宮壁飽吸了日光與火塘的暖意,不再冰冷刺骨,空氣中彌漫著複蘇與隱隱躁動的氣息。又是一個嚴冬即將耗儘它最後一絲威力的時節。
巨大的石砌火塘裡,火焰依舊跳躍奔騰,源源不斷散發出足以炙烤空氣的澎湃熱浪。然而,就在這象征著永恒力量的熱源邊緣,簡狄側躺在那塊被火焰長久烘烤、即使隔著一層薄薄舊衣也依舊溫熱的巨大平滑石板上,正經曆著生命之火另一種形式的狂暴燃燒和撕扯。
巨大的、如同要把骨頭生生掰斷、把五臟六腑強行撕裂翻攪的劇痛,正一浪猛過一浪地席卷她的身體!汗水早已浸透了她身上那件褪儘顏色的粗布單衣,濕漉漉、冰涼地黏貼在額角、鬢邊、以及因痛苦而扭曲的頸項皮膚上。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喘息都像是拉動著身體深處一場即將爆炸的風箱,喉嚨裡無法抑製地溢出破碎而沙啞的呻吟聲,仿佛一隻瀕死的獸。
建疵死死抓住簡狄那同樣濕冷粘膩的手,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時已深深嵌入姐姐冰冷粘膩的皮肉裡,留下紫紅色的月牙形凹痕。她的小臉煞白得幾乎透明,嘴唇不住地哆嗦,眼睛裡盈滿了滾燙的、分不清是驚恐還是心疼的淚水,聲音帶著哭腔和變調的嘶啞:“……姐……姐……你……你撐著點……很快就好了……巫娘說快……”
簡狄猛地將頭扭向一側,灰蒙蒙、仿佛籠罩著鉛雲的眼珠因極度痛苦而扭曲、凸出!原本如同冰封湖麵的平靜徹底碎裂!她的目光,如同被一股無形的、強大的吸力攫住,死死釘在火塘邊緣,那三枚在跳躍火光映照下、如同深潭古玉般光滑冰冷、巋然不動的墨綠色“石卵”之上!那石卵外殼堅硬冰冷,反射著幽暗而拒人千裡之外的、亙古不變的冷硬光澤,對眼前這場驚心動魄的生命誕生仿佛……冷眼旁觀!
一股混雜著無邊劇痛、麵對未知的龐大恐慌、以及一種被命運、被神隻、被這冰冷的石頭徹底嘲弄的巨大屈辱感,如同沉積已久的地底熔岩驟然爆發!瞬間撕裂、燒穿了簡狄長久以來用以護身的、近乎麻木的平靜!
她的喉嚨如同被無形的烈火燒灼穿透,積蓄的力量驟然衝破束縛,爆發出淒厲尖銳、足以劃破整個石庭無邊沉滯的絕叫!
“啊——!!!呃……”
這一聲嘶吼,仿佛耗儘了最後一絲對抗的力氣,也徹底打開了身體深處的閥門。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血腥沉寂後。
隨著一聲穿透性極強的、帶著嶄新生命活力的響亮啼哭驟然在石庭中響起!
一個健碩的黑瘦巫婦,那常年侍奉火塘、沾滿煙灰油汙和灰塵草屑的手,此刻卻無比虔誠而小心地托舉著一個渾身覆蓋著黏稠溫熱血汙和白色油滑胎脂的小小生命,遞向躺在汗水血汙中、仍在微微喘息著的簡狄。
嬰兒小小的身體裸露著,激烈地起伏著,仿佛要掙脫束縛擁抱空氣,哭聲響亮得如同宣告。跳躍的火焰光芒,如此清晰地映照在嬰兒瘦小滾燙、滿是粘液的前胸——就在那劇烈搏動的幼小心臟邊緣,左乳下方一點——赫然烙印著一小塊深青如墨玉、邊緣帶著細微、如同被熾熱火焰舔舐過般呈現焦灼痕跡的印記!
一個奇異的、無法言喻的墨印!
它的形狀,如此清晰、如此觸目驚心——如同一枚縮小凝固的、承載著無儘預言的鳥卵!冰冷!沉實!帶著一種超越凡鐵的堅硬質感,如同來自另一個時空的烙印,牢牢地、永恒地鑲嵌在了這新生命無比鮮活、無比柔嫩的肌膚之上!
簡狄布滿汗水、早已失去血色的臉龐,在看到這印記的瞬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徹底失去了最後一點血色!灰蒙蒙的瞳孔猛地、駭然地縮成針尖般的細微黑點!她的視線如同被無形的鎖鏈拴縛住,死死地釘在那一小塊深青刺目的墨痕上!
這冰冷詭異的印記,仿佛烙印在了她的靈魂深處。它不是疤痕,不是胎記,它是……那個雪原寒夜、那群隕落玄鳥、那冰冷如石的三枚卵……最後的回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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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幾度寒暑,在火焰的躍動與石壁的沉靜中悄然輪轉。火塘內,熾焰永不疲倦地燃燒著,跳躍的金紅色光芒將高懸的石壁映照得如同流動的熔岩。這巨大石廳的核心,永遠是那永不熄滅的火焰。
帝嚳站立在巨大的火塘邊沿,火焰在巨大的銅盆內恣意張揚,爆裂的火星如同飛舞的金屑。跳躍的火光將他一向挺拔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後方高高的石壁上,拉扯扭曲,形成更加威儀雄渾、仿佛溝通天地之力的神隻輪廓。他伸出寬大粗糲、布滿無數細小傷痕如同古樹表皮的手掌,沉穩而厚重地放在跪伏在自己腳邊不遠處、一個剛過總角之年、身軀雖單薄但肌肉輪廓已顯堅實、充滿原始生命力的少年肩胛骨之上。
少年契的身體,被這帶著無法違逆力量的手掌一觸,驟然繃緊!每一寸肌肉都如同被拉到極限的弓弦般瞬間凝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隻大手蘊含的,是山巒般的重擔和無邊的期許!
“契。”帝嚳的聲音如同巨大的青銅洪鐘,驟然在空曠的石壁間敲響,回蕩不止,帶著大地深處湧動的低沉回響,字字清晰,如同鑿刻在石上,“汝母所遺,燼火未儘!”他的目光深邃如星空,穿透少年的發頂,望向那永恒不熄的火焰源頭,“今命你,承其火正之職!”手掌猛地用力往下按了一按,仿佛要將某種意誌壓入少年骨骼血脈之中!“以神火——煆你骨血!燃你心神!佑我高辛氏族——”他渾厚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裂,“——薪火永燃!!”
話音如同實質的、重達千鈞的青銅錘音,重重地、無可抗拒地砸在契那仍顯單薄、卻已繃得如鋼似鐵的脊梁之上!
話音落下,帝嚳緩緩收回了按在契肩頭的手掌,轉向旁邊侍奉的巫人。一名年長巫者恭敬地雙手捧起一物,遞到帝嚳麵前。
那是一柄沉重寬厚、通體泛著古老幽暗青黑光澤的石刃火刀!刀身寬大,刃口並不鋒利,反而顯得渾厚鈍重,刀脊之上,是歲月摩挲與無數油脂浸潤後深沉油亮的包漿!——那是曆代火正的身份鐵證,是守護之責與無上榮耀的鐵血象征!曾在無數個寒冷的夜晚,被簡狄那雙布滿了油汙和老繭的手,緊緊握住,日夜守護著那維係生息的火種!
帝嚳將這柄沉重無比、凝結著曆代火正生命和意誌的石刃火刀,極其鄭重地、如同交付部族命運般,放進契那雙微微有些發顫、指節卻已如石般分明的年輕手掌之中!
契猛地低下頭,身體因為瞬間湧起的、混雜著巨大榮耀與沉甸甸責任的激流而劇烈地顫抖著,年輕卻棱角分明的臉因激動而脹紅。他伸出雙手,如同擁抱生命般,用儘全身的力氣,牢牢地、死死地攥緊了這柄沉甸甸、冰涼又帶著火焰餘溫感的石刃火刀!熾烈的火光映照在他年輕又異常堅毅沉靜的眼眸深處,仿佛瞬間點燃了兩簇永不熄滅的火焰!
在石火塘巨大的、永恒燃燒跳躍的金紅色光暈投下的最深邃一角陰影裡,簡狄無聲地佇立著,像是嵌入了古老的石壁紋刻,身體被黑暗無聲吞沒了一半。她的臉隱藏在石壁粗糙褶皺與火焰明暗交織的光線之後,被剝離了任何人類可以解讀的情緒波動,如同千萬年沉默無言的山岩,冰冷而遙遠。隻有那雙垂於身前、交疊在舊袍下的手——在無人可見的陰暗處,鋒利堅硬如刀的指甲,深深地、帶著傾注了全部怨憤與力量的絕望,死命地……掐進了掌心那溫熱的血肉之中!指甲的邊緣甚至已經刺破了皮肉,深深陷入肉裡!一絲極其微末、卻帶著生命溫度的粘稠殷紅,正悄然地從緊握的指縫邊緣,倔強地……滲出!如同她對那冰冷石卵的執著,也如同她對這無法逆轉的命運,最沉默也最血腥的控訴!
然而,就在她指甲深陷、血珠將現未現的陰影深處,在那塊支撐著這座巨大石火塘、最為古老沉重、早被無數晝夜燃燒的烈焰舔舐得通體烏黑如墨、幾乎與黑色磐石融為一體的巨大基座深處,在那不引人注意的石縫凹陷之中……
那三枚深青如古玉、墨綠若深淵的“石卵”,正靜靜地、如同三枚不滅的種子般,倚靠著堅硬冰冷的石壁。它們被永恒不息的地底之火般熾烈的溫度包圍著、溫養著。
亙古不移的,唯有它們那堅硬無比的表層上,在躍動火光的映照下,流轉著的、仿佛來自幽深水脈中的奇異光澤。那冷光,無聲地注視著石庭中央被賦予新使命的少年,也無聲地注視著角落陰影裡滲出血痕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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