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料峭,盤龍山的餘脈如同巨獸枯槁的脊梁,橫亙在蒼茫的北方地平線上。商湯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此刻正細致地為伊尹係好那頂白狐裘風帽的係帶。指尖拂過油光水滑、根根銀亮的上等狐毛,細微的、源自指尖骨節的微顫被柔軟的皮毛放大,化作一種幾乎難以察覺的低頻聲響,在兩人咫尺的靜謐中異常清晰。
“三年太久。”商湯的聲音低沉,如同山風掠過荒原的縫隙。他的目光穿透眼前人,投向南方那目力難及的虛空,那裡籠罩著他們共同的夢魘與野望——夏都斟鄩。
伊尹沒有立即回答。他任由那冰涼的狐毛貼著耳廓,深邃的目光循著商湯的視線,仿佛能洞穿千山萬壑,筆直地落在南方那片巨大而汙濁的陰影上。“三年後,”他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金石相擊的冷硬質感,“您就能看清,夏王朝,究竟是巨人倒下時掀起的漫天塵土?還是死蟲僵直前最後、最無力的那一次抽搐?”
馬車早已備好,樸拙的雙輪,厚重的犛牛皮車廂篷,如同一個沉默的守護者。車輪最終碾過盤龍山下最後一段黃土夯築的官道,將如龍起伏的山脊徹底拋在身後。塵土在滾動的車輪下順從地揚起,又無力地落下。厚重的、浸了桐油因而顯得黝黑沉實的布簾,被一隻同樣骨節分明的手從內側掀起一角。
一股風,裹挾著乾燥的黃土微粒和遠方飄來的、粘稠得化不開的灰白色煙靄,猛地灌入車廂。那不是尋常鄉野傍晚時分溫暖的炊煙,那是大片大片肆意焚燒廢棄柴草、腐爛垃圾、甚至可能夾雜著燎荒產生的濃濁煙霧。它們像一塊巨大的、肮臟不堪的裹屍布,低垂、褶皺、沉重地覆蓋在視線所及儘頭,那個匍匐在遼闊平原之上的龐大陰影——夏都斟鄩——的頭頂。
那都城的輪廓,遠望之下,竟如山嶽橫臥。並非依傍自然的山脈成形,而是由無邊無際、蟻群營巢般的簡陋民居堆疊、蔓延、相互擠壓而成。草頂枯黃衰敗,在風中無力地抖動著,底下是黃泥與麥草胡亂糊成的土坯牆,歪斜、裂縫、如同癆病患者臉上的瘡疤。這些低矮汙穢的“蟻丘”,卑微地簇擁著城市中心那些突兀拔起的龐然大物——巍峨聳立的宮闕台基。
灰白色的夯土!那是夏朝建築的核心骨架。數之不儘的、未經燒製的巨大生土磚胚,在耗費了不知多少萬奴隸血汗的壘砌中,一層層、一圈圈地堆疊起令人窒息的高度。這些土壘巨堡,在平地上拔地而起,參天而立,毫無根基美感可言,隻餘原始的、蠻橫的體量壓製。它們刺破渾濁的天幕,如同遠古巨獸遺骸的巨大脊椎,暴戾地刺穿大地,裸露在光陰之下。在那幾乎觸碰到低垂煙雲的台基頂端,模糊的輪廓勾勒出巨大木構建築的尖頂剪影,如同垂死巨獸伸向蒼天的骨爪——那裡,便是夏王桀棲息於天的“玄宮”所在。
然而,一種深入骨髓的朽壞和坍塌感,如同無聲的瘟疫,彌漫在這龐然大物的每一寸肌膚。視線拉近,便能清晰看到那些所謂的“宏偉夯土工事”表麵布滿的傷痕:雨水長年衝蝕留下的深深溝壑,如同潰爛的傷口;冬季寒凍結冰形成的猙獰裂隙,如同破碎的瓷器;更有大塊大塊脫落的牆皮,裸露出裡麵鬆散的填充物,形成醜陋無比的坑陷。幾處明顯是剛剛緊急修補過的坍塌坑洞,新糊上的黃泥尚未乾透,顏色更深,如同巨獸身上剛剛結痂、還在滲血的瘡疤,在一片陳舊的灰敗中格外刺目,散發著破敗的緊迫氣息。
空氣中彌漫的氣息更具象地詮釋著這種腐朽。濃重到幾乎凝為液體的牲畜和人類排泄物的臊臭氣息,是這座“偉大都城”最原始、最頑固的底色。這股汙穢之氣凝固在風裡,如同有形的實體壓迫著每個人的口鼻。它混合著枯骨焚燒後殘餘的焦糊感,以及焚燒柴草時特有的草木灰燼味。在這之上,還頑強地浮動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腥甜氣息——那是長久饑餓、疾病、屍體堆積腐爛所特有的、令人作嘔的甜膩死氣。而這一切混合物的底層,一種更原始、更沉重的壓迫感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如同億萬隻螞蟻在黑暗巢穴深處日夜蠕動、掙紮、求生所散發出的粘稠體味:那是汗水浸透汙垢的酸餿,是尿液來不及滲入土地而蒸騰起的騷膻,是油脂從肮臟皮膚縫隙裡溢出的膩濁……這氣息億萬倍濃縮,彙聚成一種“生命之泥漿”的氣味,無處不在,宣告著生存本身的卑微與殘酷。
“籲——”
車輪沉重地慢了下來。前方,如同巨獸咽喉般張開的黝黑城門洞映入眼簾。那不是一道門,而是左右城牆上開鑿出的兩道裂口般的深邃孔洞,深不見底。兩股人流,不,是兩股由衣衫襤褸、麵色灰敗枯槁、眼神麻木空洞的行商流民組成的汙泥濁流,正被兩隊手持粗糲石戈、麵無表情的夏衛士兵,粗暴地驅趕著,沉默而緩慢地向那黑洞蠕動。隊列中,一個身軀佝僂、瘦弱得如同一根枯柴的老嫗,被後麵擁擠的人群猛地推搡了一下。她乾癟的嘴唇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步履踉蹌,終究支撐不住,“噗通”一聲栽倒在夯得堅硬如鐵的路麵上。肩上那個小小的、同樣布滿補丁的包袱散開,裡麵僅有的幾個乾癟得如同石塊的桃核、幾個不知名的草根種子滾落出來,立刻被周圍幾雙肮臟、沾滿泥土和乾涸牲畜糞便的腳底板踩進塵土中,瞬間消失無蹤。老嫗發出的微弱哀鳴,如同秋蟲最後的嘶鳴,轉瞬就被更遠處城牆巨大陰影下喧囂的乞討、哭嚎、叫罵,以及城牆上武士粗野而漫不經心的嗬斥聲徹底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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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簾無聲落下,如同落下了一道隔絕地獄的屏障。車簾內側的陰影裡,伊尹緩緩閉上了眼睛,將身體靠進車廂背後那張散發著濃鬱獸皮膻味的軟墊中。視覺的刺目景象被隔絕了,但那無形的壓力——那來自億萬絕望生靈的低語、那巨大城垣所代表的凝固權威、那空氣中每一絲每一縷都浸透著衰亡的氣息——卻像最陰冷的寒毒,無聲無息地穿透厚實的車壁縫隙,絲絲縷縷地沁入骨髓深處,帶來一種沉重冰涼的戰栗。車輪再次劇烈地顛簸起來,碾過官道路麵上某個不知是雨後積水還是人為坑陷的凹處。每一次顛簸,都讓伊尹感覺自己正滑向一個不可測的深淵入口。車身在坑窪中艱難挪向那道吞吐著絕望生靈的黑暗巨門,仿佛正被那巨大的喉嚨吞噬。車廂內對麵跪坐著隨行的老仆,一路沉默寡言。此刻,那張布滿風霜溝壑、早已被塵土染得灰蒙蒙的臉龐上,皺紋更深地擠壓在一起,眼神中也透出一絲無法掩飾的恐懼與緊繃。他無聲地、帶著某種近乎虔誠的慎重,從旁邊一個包裹裡取出一塊精心折疊保存的白葛巾,又從水囊中小心地倒出一點珍貴的水擰濕,遞向伊尹。
伊尹接了過去。他沒有擦拭臉上可能沾染的浮塵,而是將這塊冰涼濕潤、帶著輕微糙感的白葛巾展開,覆蓋住自己的口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布巾上微弱但異常清晰的、某種曬乾藥草特有的清苦氣息,如同沙漠中發現的一眼孤泉,在撲麵而來的汙濁死氣狂潮中,艱難地辟開一絲縫隙,成為支撐心神不墜的唯一錨點。
當厚重的、浸透了油脂的犛牛皮巨鼓第一次被碩大的石鼓槌擊中時,其沉悶渾厚的聲浪絕非尋常敲擊,更像是大地肺腑深處傳來的一聲疲憊而古老的歎息。這聲音帶著實質的波動,震得明堂前鋪地的細玉塵粒微微顫抖。即使是隔著層層殿堂,跪坐於席上的伊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從膝蓋下的席子傳導而來的、一波緊接一波的微弱震動力量。那鼓皮緊繃如滿月,上麵覆蓋著繁複朱紅的漆紋,有虯曲的龍蛇、猙獰的饕餮、模糊的雷紋,隱約透出上古圖騰的氣息。但每一次沉重的擊打,都伴隨著這宏偉鼓身本身木料承壓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呻吟,仿佛它也承受不住這持續象征王權的聲音。
這承載著威嚴儀式的鼓聲,穿透宮闕一層層森嚴的回廊和一道道冰冷緊閉的門禁,耗費了漫長的時間,才最終撞擊在象征夏王朝真正權力中心——明堂大殿——那高聳的、同樣由巨大灰白夯土牆壁上。然而,這象征至尊權力的聲波並未能引起莊嚴的回響,反而被殿內無處不在的、那些象征著王權財富與神聖的、冰冷沉重的金銅禮器——巨大的鼎、肅穆的簋、鋒利的戈、威儀的鉞——無聲地、決絕地彈開、吸收、化解。冰冷的青銅反光如同無數隻冷漠的、俯瞰塵寰的眼睛,將這王權的號角輕易地凍結在華麗與腐朽並存的空間裡。
夏王桀龐大健碩的身軀懶散地斜倚在一張寬大得如同湖中小舟般的髹漆巨榻深處。整張榻鋪陳得過分奢華:最底層是厚實保暖的毛皮,上麵厚厚地疊了數層雪白如雲的、剛剛宰殺的羔羊絨毛製成的軟墊,蓬鬆柔軟得幾乎能將人陷進去。最上層覆蓋著斑斕多彩、毛色油亮的完整豹皮,它們昂貴的皮毛被隨意揉搓、踐踏在君王的重壓之下。桀赤著腳,一雙保養尚可卻透著一絲浮腫氣的大腳踩在光滑冰冷的墨玉地磚上。他身上隻鬆鬆垮垮地套著一件絲質華袍,底色是濃稠如夜的墨黑,其上以暗金絲線繡滿了玄龜、玄蛇交纏盤繞的神秘紋路。袍襟敞開著,露出壯碩的、肌肉線條尚清晰但明顯過度鬆弛的胸膛,胸脯上沾著不知是油脂還是酒液的點點汙漬光斑。一件價值連城的雕龍鏤空金飾隨意地掛在胸前,隨著他的呼吸起伏而晃動。碩大沉重的青銅酒爵幾乎如同鑲嵌一般,永遠沒離開過他那隻裝飾著三枚寬大、翠綠欲滴玉扳指的右手。琥珀色的、不知名漿液被他以一種慵懶而漫不經心的姿勢晃動著,那濃稠的液體一次次沿著寬闊的杯口溢出,滴落在簇新雪白的羔羊絨墊上,無聲地暈開一個又一個刺目的黃褐色印記,如同落在雪地上的泥點。
新近貢獻的“方物”已經隨意地散落在他腳下的墨玉地磚上,呈現出一種雜亂無章的美感。其中最顯眼的,是幾卷來自商國巧匠精心染就、折疊整齊的玄色織錦。那黑色深邃如子夜,卻又在不同角度的昏暗壁燈光線下流轉著金屬般的光澤,仿佛能吸收吞噬掉周圍所有的光線,深不可測。它們靜靜流淌在冰冷的地磚上,如同夜色凝成的河流。旁邊是幾件打磨技藝精湛絕倫的玉琮,邊緣薄如翼翅,幾乎透明的玉質深處,細密無比的獸麵雲雷紋似乎在緩緩旋轉流動,帶著古老神秘的韻律。還有一隻碩大無比的龜甲,不知是何等神龜所遺,背甲呈現出一種暗金的色澤,被匠人以極細的朱砂描繪上玄鳥振翅的圖騰以及某個特定時刻的星鬥陣列軌跡,神秘而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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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尹垂首,肅立在靠近殿門側旁的陰影裡。他一身玄青色素淨棉麻長袍,腰束一根毫無紋飾的素色葛布帶,簡單得與這座金碧輝煌又透著混亂、暴虐、衰朽氣息的殿堂格格不入。他的目光,謹慎而迅速地在那些散落一地的貢品上滑過。商錦的玄暗,玉琮的靈光,龜甲的神秘星圖……瞬間就捕捉了他全部的感官信息。但下一秒,更深地垂下眼瞼,視線聚焦在自己布鞋尖前那片塵土緩緩浮動的地麵上。一種奇異的、冰冷的直覺如同一條潛伏的毒蛇,瞬間鑽入他的脊椎:那華麗的錦緞上看似平靜深邃的玄色深處,仿佛隱藏著深淵的凝視;玉琮內部流動的光華,像是暗室深處的窺探;龜甲上朱砂描繪的星鬥,更是如同夜空裡密密麻麻的、冰冷的眼睛!它們在幽暗的殿堂光線下,在夏桀暴虐氣息的籠罩中,似乎都活了過來,帶著一絲審視、一絲嘲弄、一絲漠然地窺視著他這個來自東方的“小鼎人”。他感覺皮膚微微發緊,寒意從尾椎一路向上蔓延。
“嗯……”一聲如同困獸夢囈般的含混咕嚕聲,從夏桀的喉嚨深處滾落出來。他那雙總是覆蓋著一層厚厚油脂般渾濁的眼睛勉強掀開一絲縫隙,似乎想在這堆軟墊中掙紮著坐正一些。那龐大健碩的上半身肌肉瞬間繃緊,微微發力,身下那由堅硬老木髹漆、沉重無比的巨榻立刻發出一連串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這徒勞的努力隻持續了一息,桀便又頹然重重地陷回軟墊深處,發出一聲悶哼。他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乾脆舉起沉重的青銅酒爵,貪婪地湊到唇邊,“咕咚”吸下了一大口酒漿,才滿足地籲出一口帶著濃烈酒糟氣味和某種消化不良氣息的濁氣。隨即,那雙渾濁如死魚眼珠的眼睛艱難地對焦,目光掠過地上精美的貢品,最終落在殿側陰影裡的伊尹身上。那眼神裡沒有欣賞,隻有一種居高臨下、如同看一件新到玩物般的玩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厭煩。
“商國來的……小鼎人……”夏桀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含糊,但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源自肺腑深處的疲憊厭棄,仿佛說話本身也是沉重負擔,“那個……丹水之濱弄來的……藥草湯子……寡人喝了些日子了……嗯……”他又啜了一口酒,似乎在回味,“開頭幾天……喉嚨還算舒坦……也就那麼回事……久了……膩了……”“膩了”兩個字輕飄飄地從他口中吐出,卻像兩塊冰冷的石頭砸在空曠的殿堂裡,宣告著伊尹引以為傲的、為三年謀劃鋪墊的獻藥之舉,其價值轉瞬即逝。
這“膩了”二字落地,殿堂裡死寂無聲的空氣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垂手侍立在王榻稍遠處的幾名穿著精悍短甲、麵色冷硬如岩石的王庭近衛,眼神極其細微地移動了半分,無聲地交換了一個冰冷而了然的眼神。角落裡那個負責為巨大青銅鎏金博山爐添加昂貴龍腦香的宮女,動作也微不可察地僵滯了一下,捏著香箸的手指似乎比往常用力了些,指尖隱隱發白。她隨即垂眸,動作恢複了流暢,但那一瞬間的波動,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小石子,在伊尹敏銳的感官中留下了清晰的漣漪。伊尹垂在身側長袖中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甲瞬間掐入掌心柔軟的皮肉裡,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與此同時,一股比殿內所有汙濁氣味更刺鼻的氣味被他清晰地捕捉到——那濃烈的酒氣與鋪天蓋地的龍腦香氣混合也掩蓋不住的、一絲源自這尊貴身體內部細微失控所散發出的腐敗氣息——如同熟透過度、果皮已經塌陷流汁開始腐爛的甜杏散發出的味道,混合著內臟深處的微弱腥臊。這是衰敗的先兆,一種血肉凡胎向死亡深淵滑落的氣息。
“哼……”夏王桀又發出一聲含義不明的渾濁鼻音,如同積雨的烏雲深處滾過的一記悶雷。他似乎覺得自己的表述過於簡短,不足以表達心中的感受。他費勁地抬起那隻被三枚巨大玉扳指箍得手指都有些發脹的右手,食指向著地板上那卷幽幽發光的玄色商錦遙遙地揮了揮,幾滴未乾的酒液沿著他的指頭滴落,在瑩潤的墨玉地磚上濺開幾點小小的、渾濁的水漬。“……那個顏色……”他皺著眉,嘴唇扭曲著,像一個挑剔到無理的孩童,“……看得人眼暈!烏漆嘛黑……不亮堂!寡人這裡……”他的手指有些不受控製地胡亂指向周圍壁柱上鑲嵌的黃金紋飾、青銅獸首,“……要明光……”他口齒含糊地嚷著,顯得既暴躁又無力。他猛地又舉起酒爵灌下一大口,深色的酒液來不及吞咽,順著虯結雜亂、沾滿油光的粗硬胡須大股滴落,在他敞開的、同樣沾滿汙漬的胸膛上留下粘稠發亮的水痕。“還有那玉……”他撇著嘴,目光掃過旁邊晶瑩剔透的玉琮,“……冷冰冰的……沒個活泛氣……死物一件!”他似乎想起了什麼讓他愉悅的事情,咧開嘴,露出一口泛著黃膩光澤的牙齒,露出一個帶著殘忍快意的、含義不明的笑容,“……不如宮後……園子裡……那些活蹦亂跳的小東西有意思……看它們掙紮才夠勁兒……”他喉嚨裡發出低沉含混的咕嚕聲,像是想到了那些供他娛樂的猛獸或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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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尹的頭顱垂得更低了些,幾乎要埋進胸膛。他隻讓上方投來的目光看到自己一截線條乾淨、此刻卻因極度刻意而顯得過分謙卑甚至卑微的脖頸,以及梳理得一絲不苟的、象征著禮儀與規矩的發髻頂。大殿四壁上鑲嵌的巨大金銅獸首,在壁燈幽暗跳躍的火光映照下,閃爍著冰冷而詭異的光芒,獸瞳的位置鑲嵌的黑曜石仿佛是活的瞳孔,冷冷注視著下方的一切。厚重的犛牛大鼓又被擂響了第二通,這一次,聲音更加滯澀沉悶,每一次鼓槌落下,都像是敲打在腐朽的朽木上,鼓聲傳遞的力量不再威嚴,反而透著令人心悸不安的空洞與死氣沉沉。在這滯澀的鼓聲間歇裡,似乎有隱約的、非人般的、極其短促的尖利嘶鳴聲,如同夜梟被折斷翅膀時發出的絕望聲響,不知從宮室何處幽深角落飄來,穿透了層層疊疊的帷幕和牆壁,微弱卻又清晰地鑽入耳膜,旋即便被殿堂內這沉重得如同鉛水的死寂再次吞沒。角落裡那個添香的宮女,身體忽然不易察覺地劇烈顫抖了一下,仿佛被那無聲尖鳴刺中,終於再也控製不住,用袖子掩口,發出一聲極力壓抑卻仍泄露出來的輕咳。她迅速低下頭,捏著香箸的指尖細微而持續地顫抖著,剛剛添入爐中的大塊龍腦香因這一絲氣息紊亂而燃燒得異常急促,濃鬱到近乎讓人暈厥的甜香瞬間噴湧而出,試圖用強烈的感官刺激來掩蓋某種無形的恐懼和殿內的死氣,卻隻讓氛圍變得更加粘稠窒息。
仿佛是被這突然濃鬱過分的香氣嗆到,又或者是為了宣泄某種積鬱的不快,夏王桀突然間劇烈地咳嗽起來!那咳嗽聲絕非尋常,如同發自一口破敗不堪、千瘡百孔的舊風箱,帶著濃痰在喉嚨深處激烈摩擦、撞擊、卻無法順暢排出的粗糲聲響。“嗬——!呃——!”他的喉嚨裡發出破鑼般駭人的怪響,健碩的胸膛劇烈起伏著,臉上的肌肉因用力而扭曲,迅速湧上一種不正常的豬肝色潮紅!一隻布滿斑駁紋身、虯結有力的巨大手掌重重拍擊在鋪滿雪白羔羊絨的榻沿上,發出令人心悸的“砰砰!”悶響!
離得最近的一名身材瘦小、麵容謹小慎微的內侍,慌忙撲跪到王榻邊,試圖伸手為桀捶背。他的手剛伸出一半——
“滾開!”一聲野獸般的暴怒吼聲響起!夏桀猛地抬手,帶著一股狂暴的力量向外一揮!動作粗野而迅猛!那內侍哪裡經得住這蘊含巨力的一揮?整個人如同被巨石砸中的布偶,“砰”一聲慘叫,猛地向後倒飛出去!
“咣當——嘩啦——!”
內侍倒飛的身軀重重撞在側後方一尊等人高的鎏金銅樹形長明燈座上!那燈座沉重非常,此刻卻如同孩童的玩具般瞬間傾倒!燈座狠狠地砸在堅硬冰冷、價值連城的墨玉地磚上!頂端鑲嵌的數盞青銅油燈立刻碎裂解體!大量粘稠的、燃燒著的燈油和著飛濺的青銅碎片、水晶燈罩碎屑四處潑濺!
“嗤啦——!”
滾燙的燈油潑灑在冰冷的玉磚表麵,發出燒灼的異響!濃烈刺鼻的燒焦油脂腥氣混合著熱浪,瞬間升騰彌漫在原本充滿甜香和酒氣的殿堂裡!點點火星在翻倒的燈盞殘骸中明滅,映照著地上翻滾呻吟的內侍和破碎的燈座殘骸,整個場麵狼藉一片!碎裂的聲響如同撕碎了整個王權禮儀的虛偽華袍!
這突如其來的狂暴混亂中,殿內的陰影深處,伊尹垂首肅立的身姿紋絲未動。但在他低垂的眼瞼下,眼神深處的寒意已經凝為實質——這座大殿,這座巨都,乃至這個王朝本身,都如這傾覆的燈盞,表麵金碧輝煌,內裡早已被掏空殆儘,一次小小的動蕩,便四分五裂。而那傾覆的燈油點燃的,不僅僅是墨玉地磚上的汙漬,更像是一種無聲的隱喻——點燃毀滅的火星已經落下。
雲母薄片鑲嵌的寬大方窗,艱難地過濾著庭院裡白花花、過於明亮刺目的陽光。光線透過窗欞,在織錦華帳低垂籠罩的寢室內,投下大片大片搖晃不定、如同水影般的斑駁光點。這裡的氣氛與明堂截然不同,卻同樣令人窒息。濃膩得幾乎發甜、帶著異域神秘感的安息香料,在一尊造型奇崛如海上仙山的青銅博山爐的孔隙裡,被爐底隱約炭火烘烤,正極其緩慢地溢出縷縷青煙。這幾乎凝滯的香靄,正竭儘全力想要覆蓋、驅散彌漫在室內某個源頭散發出的、另一種更頑固、更細微的存在——一絲若有若無、卻執拗地刺破重重香障的藥渣苦澀氣息。兩種氣息在微光中無聲地搏鬥,前者強勢覆蓋,後者頑強彌散。
妹喜斜斜地依偎在一張通體由整塊巨大羊脂白玉打磨而成的寬大玉榻上。她的身體仿佛陷入一團由奢靡絲帛構成的雲霧裡,身上包裹一層又一層質地輕薄卻繡工極其繁複的絲袍:最外層是熾烈如血的嫣紅;中間一層是帶著少女嬌嫩的藕粉;最裡一層貼近肌膚的是清冷的月白。每一層絲袍都繡滿了形態各異的鸞鳥紋——翱翔的、鳴叫的、回首的,金線、銀線、翠羽線交織纏繞,用色大膽濃烈到幾乎有了重量。重重疊疊的薄紗絲袍籠罩著她,將她的身體曲線模糊化,如同被層層包裹、供人瞻仰卻又無法靠近的神秘神像。一層輕薄得近乎透明的素絲麵紗,從發髻垂落,輕柔地覆住了她的口鼻部位,隻露出略高於顴骨的眉眼。那眉眼曾是傾國禍水的代名詞,線條銳利如刻,眼瞳流轉間曾讓山河失色。如今,這舉世無雙的鋒利豔色,卻被流逝的歲月與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無形侵蝕,在眼角眉梢刻上了細密的、無可挽回的紋路。她眼底的光華依舊懾人心魄,卻不再是反射豔陽的光芒,而是如同幽深地底最黑暗處萬年寒潭的深水,隻吸收光亮,不再反射分毫。她微微側著頭,那雙深邃寒冷的眼眸,此刻正落在玉榻邊緣一隻鎏金矮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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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幾正中,置放著一隻小巧玲瓏的白玉藥盞。盞中微褐色的湯液已然半溫,卻仍有一縷細微的、嫋嫋升騰的白汽頑強地向上攀援。那溫熱的氣息帶著草藥的微苦清香,奇異而執拗地在濃稠甜膩的香幕中,蜿蜒著鑿開一道纖細微弱卻又不可磨滅的氣息縫隙。那道氣息,是她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來自身體之外的、真實世界的一絲微弱脈搏。
伊尹垂手肅立,距離玉榻不過三尺之遙。他已經換下了一身商國使節的玄青素服,代之以夏宮內侍常見的暗青色粗布常服。衣料的質地顯然比那些侍奉夏王貼身起居的宮內高級宦官身上所穿的絲棉混紡低劣許多。然而,他的身姿挺拔如鬆,如同曠野中一株新被移植、根須已在陌生的岩層中向下沉穩探尋的青竹,在這間無處不在彌漫著頹靡、甜膩、死亡氣息的華麗囚室中,顯出一種冰冷、清晰、近乎鋒銳的存在感。
“北邊葛地的白芷皮,”伊尹的聲音不高,平緩得如同山澗冷泉流淌過光滑的卵石,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得像精心琢磨過的冰屑,墜落在白玉盤中,發出微小而確定的撞擊聲,“配上商丘南嶺夏秋之交時采摘的赤箭草,”他略作停頓,確保這複雜的信息被吸納,“再取昆侖峰頂萬年寒雪初融之水煮沸,置涼至七分溫時,傾入配比好的藥材……文火煎熬足三個時辰,不可多,亦不可少。待時足,以六層細葛布反複濾淨藥渣,”他仿佛在講述某種至關重要的儀軌,而非煎藥,“僅取最上層清澈如初雪露珠的湯液,盛入此白玉盞中,趁溫熱之時,徐徐飲儘。”
隨著伊尹那冰冷的、精確到如同匠人鐫刻金石的語言,妹喜藏在層層薄紗與麵紗之下的嘴角似乎極其微妙地彎了一下,形成一個幾乎無法捕捉的弧度。那更像是一絲被觸動肌肉記憶的牽動,而非笑意。她慢悠悠地伸出手臂。那手指依然保持著纖長秀美的形態,指甲上精心染著最為昂貴、顏色醇正的鳳仙花蔻丹,豔麗得如同凝固的血滴。然而,細看之下,那曾經晶瑩飽滿的指骨邊緣,已隱隱透出歲月鬆弛的痕跡,皮膚下青筋也稍顯清晰。染著濃豔蔻丹的指尖帶著一種無意識的優雅,輕輕搭上白玉藥盞冰滑細膩的邊緣,指尖感受著從藥液傳遞而來的細膩溫潤。她沒有立即飲用,隻是用指尖如此感知著。
片刻後,妹喜另一隻手才緩緩抬起,伸向覆麵的素紗。姿態依舊慵懶而優雅,帶著天生貴胄的從容。然而,就在那指尖接觸到麵紗下緣、即將掀起的那一瞬間,一種極其不易察覺的、仿佛對簾外空氣本能的戒備與抗拒,從她微微收緊的指關節間泄露出來。那掀開的動作,輕微得如同屏息,又帶著一絲卸下最後防線的無奈。
素紗被輕柔地撩開一角,隻足夠露出一片蒼白的唇。她微微俯身,湊近那白玉盞口嫋嫋升騰的氤氳藥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的眼瞼微闔,長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陰影。隨即,她才用那兩片薄而精致得如同工筆描繪的唇,就著玉盞冰涼的邊緣,小口、小口地啜飲起來。藥液帶著天然的苦澀,但她的眉頭非但沒有因這苦味而蹙起,反而如同久渴之人遇到甘泉,或者更貼切地說,如同一個沉溺於華麗虛空中、被無儘的厭膩感吞噬的人,突然嘗到了真實土地的氣息——那微苦之後的回甘,那源自植物根係的純樸生命力,讓她冰冷的眉宇竟極其細微地……舒展開來。
當最後一口藥液消失在唇間,妹喜將那冰涼空了的玉盞輕輕放回幾麵。她隔著一層重新垂落的麵紗,終於開口,聲音遙遠如同山穀回音,帶著一絲絲倦怠摩擦出的沙啞,卻字字清晰可辨,帶著一種意外的力度:“比巫官殿裡那些裝神弄鬼的家夥……用金缽煮了三天三夜的湯液……強多了。”
這是她第一次對伊尹說話。她的視線仿佛被那空盞吸引了一瞬,隨即抬起,像無形的探針,終於落到了玉榻之下伊尹的臉上。那目光初始溫和,如同透過薄霧緩緩流淌的清冷月光,帶著一絲初逢的打量。然而,隨著細密的審視,那月光的溫度急速褪去,轉瞬間化為千年玄冰寒潭深處透出的、不帶任何溫度、卻足以凍徹魂魄的冰冷光芒!這光芒無聲地在她眼中流轉,帶著一種幾乎能洞穿人靈魂最深處的隱秘、剝離所有偽裝的審視之力!這不是對廚藝藥師的評判,更像是在審視一塊材質、一柄利刃,或者……一個值得推敲的棋子。
“湯水熬煎之術,”她的聲音帶著那層薄紗特有的、隔世的飄渺感,突兀地直擊核心,“你也懂幾分?”那冰芒般的眼神死死盯在伊尹的瞳孔上,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細微變化。
伊尹在接觸到那目光的瞬間便迅速垂眸,避開了那足以灼傷人靈魂的深邃寒芒。他保持著恭敬的姿態,聲音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平靜無波地回答道:“回王妃,商族乃先王契之後裔。契佐禹帝治水有功,受封商地,為當朝司徒,執掌教化、稼穡、醫藥諸事,為萬民根本。是以,曆代商主雖掌祭祀鼎器之重,然熬煉草藥以調養族人體魄安康、祭告先祖神靈求得護佑,亦是世代相傳之根本職責。”他的敘述條理清晰,既是陳述,亦是提醒商人族源的高貴與淵藪。“熬煉之術,藥材辨識之能,非獨技藝,更乃祖宗成法所係。故在商地,即使是三歲垂髫童子耳濡目染之下,亦能辨識幾分煙火之旺衰、湯色之清濁、藥味之厚薄。”話語裡蘊含著商地民生的紮實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