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景明沒有催促，也沒有任何不耐煩的表示。他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如同一位最有耐心的獵手，或者一位等待對手落子的棋手。
他手中那杯幾乎未曾動過的拉菲紅酒，殷紅的酒液在燈光下輕輕蕩漾，折射出迷離的光斑，一如此刻房間裡暗流湧動、真假難辨的氛圍。
他知道，自己剛才那個直指核心的問題，必然戳中了某個關鍵點，現在需要的，是等待她自己將真相從層層包裹中剝離出來。
良久的沉默，隻有窗外極遠處傳來的、如同背景白噪音般的城市脈動在持續。
終於，莎瑪公主用一種帶著明顯賭氣成分、卻又在極力維持著最後一絲高傲姿態的聲音開口，她依舊沒有回頭，聲音透過空氣傳來。
帶著一絲空洞的回響：“亞曆山大，你總是這樣……永遠這麼冷靜，永遠這麼……善於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候，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把感性的衝動拉回到你那該死的理性分析框架裡。”
她頓了頓，仿佛在艱難地組織著語言，或者說，在內心進行著最後的掙紮，決定到底要透露多少真實的底牌。
“你以為我和露易絲是那種……會被張董那種跳梁小醜、那種隻懂得在自家池塘裡攪渾水摸魚的土財主，輕易擺布和利用的人嗎？”
她的語氣裡充滿了對張董的不屑，“他那些自以為高明、實則漏洞百出、上不得台麵的手段，還有他偷偷許諾的、那些看似誘人實則充滿陷阱的所謂‘額外回報’。
在我莎瑪·本·拉希德·阿勒馬克圖姆的眼裡，不過是沙漠裡最微不足道的、隨時會隨風而散的沙粒，毫無價值，甚至……令人作嘔。”
她猛地轉過身來，臉上帶著一種豁出去了的、近乎任性的表情，仿佛已經厭倦了所有的偽裝和試探。
那雙美麗的眼睛不再躲閃，直直地、甚至帶著點挑釁地迎上蘇景明探究的目光。
裡麵燃燒著強烈的不甘和一種“既然你非要問個明白，那我就索性都告訴你”的衝動：“沒錯！你猜對了！我們根本就不是衝著張董那個小醜來的，更不是單純地、僅僅為了你那兩個藏在深山裡的、所謂的5a級景區！雖然……”
她的語氣在這裡不由自主地稍微緩和了一點點，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類似於“不得不承認”的彆扭。
“……雖然我確實仔細看過了納賽爾部長提供的項目資料，必須承認，七小河和九洞天所展現出的自然奇觀潛力、以及那種獨特的、尚未被過度開發的原生態文化魅力，確實比我來之前憑想象勾勒出的畫麵，要……要生動有趣那麼一點點。”
這幾乎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對項目本身的正麵評價了，帶著一種王室公主特有的、不肯輕易放下身段的傲嬌。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高聳的胸脯隨之起伏，像是下定了最終的決心，語速變得快而清晰。
仿佛要一口氣將所有的前因後果都傾倒出來：“是納賽爾部長，他首先注意到了這次公開招標的簡報。
在他的戰略評估框架內，他認為，在當前全球經濟格局加速重構、迪拜積極尋求超越石油依賴、推動投資組合多元化以及進行影響力軟性擴張的宏觀背景下。
適時地、審慎地介入像中國這樣快速發展的龐大經濟體中，那些具備獨特自然與文化稟賦、且符合可持續發展理念的優質文旅資產，是一項符合王室長期戰略利益的、有價值的嘗試。
這不僅可以豐富我們的資產類彆，分散風險，更可以作為一個……講述迪拜與東方古國友好往來、文化交流新故事的、頗具象征意義的載體。”她複述著納賽爾部長的宏觀分析，語氣變得相對客觀和正式。
然而，說到這裡，她的眼神驟然一變，重新變得無比複雜，那裡麵交織著深深的埋怨、毫不掩飾的挑釁，以及一絲連她自己或許都無法完全理解的、隱秘的期待。
她的目光直直地刺向蘇景明，聲音也再次染上了強烈的個人情緒：“但是，亞曆山大！真正促使我最終決定，一定要親自來這一趟的，最關鍵的原因，是因為那是你的項目！
是你蘇景明，當年像嗬護自己孩子一樣，傾注了那麼多日日夜夜、那麼多智慧心血和滾燙感情的地方！
是你寧可放棄迪拜觸手可及的駙馬之位、放棄令人豔羨的顧問合約、放棄我們共同創造的‘鳳凰資本’和那一百八十億美金的天文數字利潤，也一定要回來的‘根’之所在！”
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帶著一種積壓已久的控訴意味：“我想親眼來看看！親身體驗一下！到底是什麼樣的一方水土，什麼樣的一群人，什麼樣的一段……未了之情，值得你如此決絕地做出那樣的選擇！
我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能夠比我莎瑪·本·拉希德·阿勒馬克圖姆這個人，比迪拜的無限繁華與權勢，比我們並肩作戰在原油期貨市場上創造的驚天財富，更加重要！更加讓你無法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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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話語如同決堤的洪水，將王室層麵的戰略考量與她個人強烈的情感驅動赤裸裸地、毫不掩飾地糾纏在一起，攤開在了蘇景明的麵前。
“至於露易絲。”莎瑪公主嗤笑一聲，笑容裡帶著對那位老搭檔精明本質的洞悉和一絲習以為常。
“她？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精確到小數點後幾位的利潤計算器。她獨立評估了項目的基本麵、市場前景和估值模型，認為即便完全剝離掉任何……
嗯……‘非商業’的乾擾因素，這也是一筆值得密切關注、具有潛在高回報和資產配置價值的投資，而且…”
她意味深長地、甚至帶著點幸災樂禍地看了蘇景明一眼，“她私下跟我說，有你這個總能創造出意外局勢的‘洞神’老朋友深陷在這個局中，這場競標大戲的精彩程度和不確定性肯定會大大增加。
而混亂與變數，在她看來，往往意味著……被市場低估的機會和更大的套利空間。她最喜歡的就是在這種錯綜複雜的局麵裡，像獵豹一樣潛伏，尋找最致命的一擊。這一點，你應該是深有體會的，不是嗎？”
她幾乎是將所有的底牌都毫無保留地攤開了——從迪拜王室的宏觀戰略意圖，到她個人充滿怨念與不甘的情感驅動，再到露易絲·梅那純粹而冷酷的資本逐利算盤。
這坦誠得近乎魯莽、甚至有些自暴自棄的全麵攤牌，反而像一團巨大的、混雜了各種顏色的毛線，一股腦地塞給了蘇景明，讓他一時之間有些措手不及，不知該從何處開始梳理，如何清晰地剝離出每一條線索的權重和真偽。
莎瑪公主看著他陷入沉默、眉頭微蹙似乎在快速思考的樣子，像是終於在這場對話中重新奪回了一點可憐的主導權，或者說，是一種“我已經毫無保留，看你如何應對”的心理優勢。
她再次邁動腳步，走回到他麵前，兩人之間的距離重新被壓縮到極近。她仰起臉。
這一次，她那雙迷人的眼眸中，所有的高傲、所有的偽裝、所有的防禦似乎都徹底卸下了，隻剩下最原始的、帶著一絲宣泄後的疲憊和更加執拗的、不得到答案絕不罷休的追問，她輕輕地，卻帶著千鈞之力，重複了那個最初的問題：
“現在，你滿意了嗎？亞曆山大？我已經回答了你所有的問題，甚至包括那些你沒問出口的猜測。那麼，現在，輪到你了。
回到最初的那個問題——現在，就在這裡，拋開所有身份、所有背景、所有算計，隻作為蘇景明和莎瑪這兩個人，你，對我，到底有沒有過喜歡？哪怕……隻有那麼一瞬間的心動？”
她的眼神灼熱得像沙漠正午的陽光，執拗得像追逐綠洲的旅人，帶著一種傾儘所有後、孤注一擲的決絕。
空氣仿佛再次被抽緊，所有的鋪墊、所有的博弈、所有的真相與假象，似乎最終都無可避免地、繞回了這個最原始、最直接、也最危險的情感問題上。
蘇景明知道，命運的骰子已經擲出，他站在了懸崖邊緣，再也無法回避，必須給出一個明確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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