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餘年表現得無懈可擊。
他按時提交了清晰、專業的專利問題清單,與徐文淵的溝通保持著恰到好處的恭敬與效率。他像一塊海綿,瘋狂吸收著跨國並購的複雜知識,但在那副專注進取的麵具下,大腦正在高速運轉,進行著一場無聲的戰役。
他需要一塊“試金石”,來驗證那份文件的真偽,而這塊石頭,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機會出現在一次項目組的非正式討論會上。幾位資深律師正在爭論歐洲反壟斷審查中“相關市場界定”的模糊地帶,氣氛有些僵持。
餘年適時插話,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請教意味:“各位老師,說到技術市場的界定,我最近剛好看到一個舊案例,可能有點啟發。”他看向團隊裡一位以知識產權見長的女律師,“張律,您還記得幾年前,‘諾德光學’好像有過一個關於光學鍍膜的專利申請,後來沒下文了?”
他問得極其自然,仿佛隻是學術探討。
張律推了推眼鏡,思索片刻,搖了搖頭:“‘諾德光學’?沒什麼印象。這個領域技術迭代快,每天都有專利申請和失效,除非是引發重大訴訟的,否則很難記住。”
徐文淵坐在主位,端著咖啡杯,笑容溫和:“餘年不錯啊,開始啃故紙堆了。不過,這種陳年舊案,對咱們當前項目的參考意義不大吧?我們的焦點還是放在阿爾法現有的、授權的專利包穩定性上。”他輕巧地將話題引回“安全”區域。
“師兄說得對,是我發散思維了。”餘年從善如流地點頭,心中卻是一沉。張律的反應是真實的,而徐文淵那份看似隨意的“引導”,反而透著一絲不自然的回避。
第一條路,堵死了。
中午,他約了蘇晴在律所附近一家安靜的咖啡館見麵。陽光透過百葉窗,在桌上切割出明暗的條紋。
“怎麼了?大忙人,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了。”蘇晴攪拌著咖啡,打量著他。
餘年沒繞圈子,壓低聲音:“幫我查個公司,‘諾德光學’,大概五年前左右,可能涉及一項光學鍍膜技術的專利申請,最後失效了。重點是,查它為什麼失效,以及……它是否真的‘徹底’不存在了。”
蘇晴放下勺子,眼神銳利起來:“這就是你那個‘一步登天’項目裡的東西?”
“可能是個雷。”餘年言簡意賅,“公開渠道我試過,像被洗過一樣,太乾淨了。你們記者有你們的‘地下管道’。”
蘇晴沉默了幾秒,看著他:“餘年,你確定要往下挖?有些東西,挖出來可能就塞不回去了。”
“不挖,等它在我腳下炸了,死得更慘。”餘年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法律講究證據,我現在需要知道,我手裡的‘證據’,到底是真相,還是魚餌。”
蘇晴看著他眼中那份不同於往日純粹自信的、帶著一絲冷厲的堅定,點了點頭:“好,我試試。但需要時間,而且不一定有結果。”
第二條路,布下了。
回到律所,他在茶水間“偶遇”了林曉。小姑娘正對著咖啡機皺眉,似乎搞不定複雜的操作。
“餘老師!”看到他,林曉像看到了救星。
餘年幫她弄好咖啡,狀似隨意地問:“怎麼樣,跟這個項目還適應嗎?處理基礎資料挺枯燥的吧。”
“不枯燥不枯燥!”林曉連忙擺手,眼睛亮晶晶的,“能接觸到這麼多前沿的東西,我覺得每天都在進步!就是……有時候感覺壓力有點大,怕自己做不好,拖您和徐律師後腿。”
“壓力正常。對了,”餘年端起自己的杯子,仿佛不經意地提起,“你心思細,幫我留意一下,我們收到的所有關於阿爾法科技的資料裡,有沒有提到過一家叫‘諾德光學’的公司,或者任何涉及‘技術借鑒’、‘早期原型’之類的字眼。可能藏在附錄或者腳注裡,容易忽略。”
他給出一個合理解釋:“我懷疑這可能涉及到一些技術傳承的完整性,對評估專利穩定性有幫助。”
林曉立刻鄭重其事地點頭:“好的餘老師!我一定仔細再篩一遍!”對她而言,這是來自信任導師的重要任務。
第三條線,埋下了。
傍晚,餘年獨自留在辦公室。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映在他深邃的瞳孔裡。
他複盤著今天的每一步:試探同事,求助外援,引導實習生。每一步都走在刀鋒上,利用規則,利用信息差,甚至利用他人的信任和熱情。
這與他過去信奉的“法律即光明”格格不入。法律在此刻,不再是斬妖除魔的利劍,而是他在迷霧中賴以生存的、需要小心翼翼舞動的雙刃匕首。
他打開電腦,調出《傳習錄》的電子版,目光落在那一行字上:
“人須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
他曾經以為,“事上磨”是磨練專業技巧,是法庭上的唇槍舌劍。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體會到,王陽明所說的“事上磨”,磨的更是心性,是在善惡邊緣行走時的定力,是在巨大誘惑和危機麵前,依然能守住底線、找到出路的智慧。
他關掉文檔,看向窗外無儘的夜色。
暗流已然湧動,而他,必須在這片深海中,學會在沒有燈塔的情況下,獨自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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