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晚上七點整，餘年準時推開了那家名為“鳶尾”的咖啡館厚重的木門。
門內的世界與門外老城區的喧囂隔絕開來。燈光昏黃，空氣中彌漫著現磨咖啡豆的醇香和舊皮革的味道。舒緩的爵士樂低回，座位之間用高大的書架或屏風隔開，確保了絕對的私密性。
服務生無聲地引領他走向最裡麵一個靠牆的卡座。張律已經在那裡了，麵前放著一杯幾乎沒動過的黑咖啡，正低頭看著手機。卡座裡隻有她一個人。
“張律。”餘年打了個招呼，在她對麵坐下。
張律抬起頭，收起手機，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秒，沒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題，聲音壓得很低：“時間不多，長話短說。你之前在培訓室，提到‘諾德光學’，不是偶然吧？”
餘年知道此刻任何掩飾都是徒勞，坦然迎上她的目光：“不是。我在阿爾法的儘調資料裡，發現了指向其核心專利可能存在原創性問題的線索。但相關的信息和證據，似乎被人為處理過。”
張律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已料到。她端起咖啡杯，卻沒有喝，隻是用指尖摩挲著溫熱的杯壁。
“你知道為什麼王主任選擇‘維穩’，徐文淵選擇‘做圓’嗎？”她問，不等餘年回答，便自問自答，“不僅僅是因為客戶關係，也不僅僅是徐文淵個人可能牽扯的利益。而是因為，這個並購案，是世誠律所打開‘長風集團’這個頂級客戶大門最關鍵的敲門磚。成功了，未來五年、十年，源源不斷的高價值業務。失敗了，或者哪怕隻是出現重大波折，世誠在頂級商業版圖裡的晉升之路，就可能被徹底堵死。”
她看著餘年，眼神銳利如刀：“你觸碰的，不是一兩個專利，也不是徐文淵個人的錢袋子。你是在動搖整個律所戰略規劃的基石。你覺得，他們會允許嗎？”
這番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餘年雖然早有猜測，但由張律如此直白地點破，還是讓他感到了徹骨的寒意。他麵對的，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龐大的、為了共同利益可以犧牲“真相”的利益共同體。
“所以，”餘年的聲音依舊平穩，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在律所的戰略麵前，法律的嚴謹和潛在的重大風險，都可以被忽略？”
“不是忽略，是‘管理’。”張律糾正道，語氣冰冷，“用他們覺得‘穩妥’的方式去管理。而你現在的行為，在他們看來，屬於‘管理失控’。”
她放下咖啡杯，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我欣賞你的專業和勇氣，年輕人。但在這個圈子裡，僅有這些，活不長。徐文淵已經注意到你了，不隻是工作層麵。他最近在非正式渠道打聽你的背景和習慣，這不是個好信號。”
餘年心中凜然，林曉的警告被證實了。
“謝謝張律提醒。”他真誠地說道，隨即話鋒一轉，“但我已經無法假裝看不見那些風險。這不僅關乎我的職業操守，更關乎……如果交易因此後續出現問題，世誠將要承擔的、可能是毀滅性的法律責任和聲譽損失。屆時，所謂的戰略基石，反而會成為埋葬一切的墓碑。”
張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權衡。昏黃的燈光在她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
“你說得對。”她終於再次開口，語氣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變化，“風險是客觀存在的，捂蓋子最終可能炸傷自己。但是，如何揭示風險，需要智慧和時機。”
她看著餘年，眼神深邃：“你有證據嗎？我指的是，能夠經得起法庭質證的、硬碰硬的證據。而不是你那些‘信息碎片’和合理的推測。”
餘年猶豫了一下。蘇晴查到的資金往來和地址關聯，目前還不足以構成法律意義上的鐵證。他搖了搖頭：“還在搜集。”
“那就繼續搜集，但要更小心。”張律低聲道，“徐文淵不是一個人，他背後有複雜的網絡。在你拿到確鑿證據之前，不要輕舉妄動，更不要試圖在律所內部尋求支持。現在沒人會站在你這邊，包括我。”
她的話很殘酷，但很真實。
“我明白。”餘年點頭。
“另外，”張律似乎不經意地補充了一句，目光掃過咖啡館入口的方向，“小心你身邊的人。有時候，你覺得最無害的，可能最危險。”
餘年心中猛地一緊。她指的是林曉？
他還想再問，張律卻已經拿起包，站了起來：“今天的‘研討會’就到這裡。記住，我們沒見過麵，也沒談過任何超出upc判例的話題。”
說完，她毫不留戀地轉身，身影很快消失在咖啡館昏暗的光線裡。
餘年獨自坐在卡座裡，麵前的咖啡已經冰涼。
張律沒有提供任何實質性的幫助，但她確認了他所處的險境，默許了他的調查，並給出了最現實的建議——隱藏自己，積蓄力量，等待時機。
同時，她也留下了新的警告——小心身邊的人。
他將杯中的冰咖啡一飲而儘，苦澀的味道從舌尖蔓延到心裡。
離開咖啡館，晚風帶著涼意。他站在街邊，看著車來車往，感覺自己像一枚被投入巨大棋盤的棋子，看不清全局，卻不得不拚命掙紮，以免在無聲無息中被吃掉。
他拿出手機，刪除了與張律的郵件往來記錄，清除了咖啡館附近的定位信息。
迷霧依舊濃重，但經過今晚，他至少確認了自己不是在黑暗中獨自妄想。他也更加清楚，接下來的路，他必須走得更加謹慎，更加孤獨。
而第一場真正的風暴，或許已經在不遠處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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