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卯時三刻。
巨大的殿宇在漸亮的晨光中顯露出沉雄的輪廓,檀香與舊木的氣息在微涼的空氣裡浮沉。文武百官按班序立,紫袍朱衣,象笏垂紳,寂靜無聲。隻有禦座側旁,金猊爐吐出的一縷青煙,在凝滯中嫋嫋扭動。
李恪就站在宗室親王班裡,眼皮半耷拉著,魂兒好像還沒完全塞進這具嶄新的軀殼。三皇子,吳王李恪。名字是好名字,身份是尊貴身份,可昨夜那場離奇的記憶融合,讓他此刻後頸窩的寒毛還根根倒豎。他正努力消化著“自己”的記憶,從騎射課讀到《漢書》,從母親楊妃的溫柔到眼前龍椅上那位帝王偶爾投來的、意味難辨的一瞥。
就在他神遊天外,試圖理清“我是誰我在哪兒”這個哲學命題時,一道尖細卻洪亮的聲音,像根冰冷的針,刺破了殿中的寧靜。
“臣,監察禦史劉文成,有本啟奏!”
文官隊列中段,一個穿著淺青色官袍、麵容清臒的官員手持象笏,穩步出班。刹那間,李恪感到無數道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審視,唰地一下,全落在了自己身上。那感覺,如同被無數細小的針紮透。
他心裡咯噔一下,屬於原主的記憶碎片猛地翻湧上來——這位劉禦史,是魏征那條著名“諫臣”線上的,以風聞奏事、骨頭硬嘴巴臭聞名,尤其喜歡盯著他們這些皇子親王的錯處。
劉文成走到禦道中央,躬身,舉笏,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撞出回響:“臣彈劾吳王李恪,今日辰時於兩儀殿外候朝時,言行失儀,禦前……失禁,穢染丹墀,有辱皇家體統,藐視君威!其行乖張,其心難測,請陛下聖裁!”
“禦前……尿褲?”
幾個字像滾油滴進了冷水,原本肅穆的朝堂頓時起了一陣壓抑不住的騷動。有人倒吸冷氣,有人以袖掩麵,肩膀微抖,更多的則是投來難以置信、繼而變成鄙夷的目光。就連前排幾位閉目養神的老國公,也忍不住微微睜開了眼。
李恪腦子裡“嗡”的一聲,血液似乎瞬間衝上了頭頂,臉頰耳根火燒火燎。他想起來了!晨起迷迷糊糊,被內侍催得急,站在兩儀殿外那冰冷的玉階旁等著上朝,這身體原主大概也是沒醒透,加之可能昨夜飲了涼酒,膀胱告急,周圍又全是重臣宗親,實在憋不住,竟……竟就那麼順著褲腿淌了下來,還在淺色的朝服前襟染濕了一小片。當時近處幾個官員顯然看見了,眼神怪異,他這剛穿越來的靈魂還沒徹底掌控局麵,隻當是露水或灑了的茶水,沒太在意。誰能想到,這他媽也能成為被參奏的理由?還“穢染丹墀”?明明就幾滴沾濕了自己的靴子前的地麵而已!
龍椅之上,李世民麵無表情。他手指輕輕敲打著扶手上的螭龍雕刻,那雙銳利得能穿透人心的眼睛,落在李恪身上,沒有任何溫度。
“李恪,”皇帝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壓下了所有的竊竊私語,“劉禦史所參,你可有話說?”
李恪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他走出班列,撩起繁複的親王袍服下擺,跪倒在冰涼的玉磚上。屬於現代人的靈魂在咆哮,但生存的本能讓他選擇了最穩妥的回應方式。
“兒臣……兒臣知罪。”他低下頭,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和羞愧,“兒臣昨夜偶感風寒,晨起精神恍惚,一時失察,禦前失儀,驚擾聖駕,汙穢朝堂,懇請父皇……重罰。”
他認了。在這種小事上糾纏,隻會越描越黑。罰俸?禁足?趕緊過去吧。
然而,李世民並沒有立刻下旨。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同實質,牢牢盯在李恪低垂的頭頂。
“風寒?精神恍惚?”皇帝輕笑了一聲,那笑聲裡沒有半分暖意,“朕看你是‘憂思過度’,以致神魂不守吧?”
李恪心頭猛地一緊。
“昨夜你於夢中高呼……”李世民頓了頓,似乎在回憶,又像是在刻意營造壓力,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砸在每個人的耳膜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還有……”
他目光掃過滿朝屏息的文武,最後回到李恪煞白的臉上。
“……‘人人平等’?”
轟!
這四個字,比剛才“禦前尿褲”的指控,更像是一道驚雷,直劈而下!整個太極殿徹底炸開了鍋!
“人人平等”?這是什麼?是瘋話?還是……逆言?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是陳勝吳廣喊出來的!是掀翻龍庭的號角!
而人人平等?這簡直是在掘他們所有人——皇帝、宗室、勳貴、士族——的根基!是比謀逆更可怕的“邪說”!
無數道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如刀,驚疑、恐懼、憤怒、審視……李恪感覺自己幾乎要被這些目光淩遲。他甚至能聽到身後不遠處,太子李承乾那邊傳來一聲極輕的、帶著嘲弄的冷哼。
完了。這頂帽子扣下來,彆說苟命,能不能留個全屍都是問題。
李世民居高臨下,看著跪伏在地、身體明顯僵硬起來的兒子,聲音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酷:“逆子,你告訴朕,你這夢囈之言,當作何解?莫非,朕這大唐,朕封的這滿朝朱紫,都‘不平’,都該與你說的‘平等’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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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恐懼像冰水澆頭,但極致的恐懼過後,反而是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冷靜。李恪跪在那裡,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血液衝撞著耳膜。原主的記憶,穿越者的認知,在這一刻被死亡的壓力強行擠壓、融合。
他知道,任何關於“夢話聽錯了”、“兒臣胡言”的辯解,在李世民這樣的帝王麵前,都是徒勞。他看到了皇帝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探究,甚至是一絲……借題發揮的冷意。
李恪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他的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剛剛還充滿惶恐的眼睛裡,此刻卻奇異般地平靜下來,甚至帶上了一點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光。
他迎著李世民那足以讓沙場宿將都腿軟的注視,嘴唇翕動,清朗卻帶著一絲沙啞的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再次壓下了滿朝的嘩然——
“父皇。”
他頓了頓,似乎在積蓄力量,然後,一字一句地,拋出了一個比“人人平等”更讓滿朝文武瞠目結舌的問題:
“您這貞觀盛世——”
“要不要聽聽,”他嘴角勾起一個極淡、近乎無形的弧度,“另一種說法?”
玉磚的冰冷,透過膝蓋,一絲絲鑽進骨髓。
整個太極殿,刹那間,萬籟俱寂。
死寂。
李恪那句話的尾音,像一縷遊絲,在大殿極高極深的穹頂下顫了顫,旋即被更龐大、更沉重的死寂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