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亮,李恪便已起身。沐浴焚香,換上親王規製的朝服,玄衣纁裳,襯得他身姿愈發挺拔,龍章鳳姿,天質自然。隻是那眉宇間沉澱的風霜與銳氣,卻非長安城內養尊處優的宗室子弟可比。
辰時初,宮門開啟。李恪遞牌請見,內侍引他先行往立政殿探望皇後。
立政殿內藥香彌漫,氣氛靜謐。長孫皇後半倚在鳳榻上,麵色確實帶著幾分病後的蒼白與憔悴,但見到李恪進來,眼中仍流露出真切的笑意與慈愛。
“兒臣李恪,叩見母後。願母後鳳體安康。”李恪依禮參拜,聲音沉穩。
“快起來,到母後跟前兒來。”長孫皇後聲音溫和,帶著一絲虛弱,“一去安西便是數年,黑了,也瘦了,想是在外吃了不少苦頭。”
李恪起身,行至榻前,恭敬道:“為國戍邊,是兒臣本分,不敢言苦。倒是母後鳳體違和,兒臣未能侍奉榻前,心中難安。”說著,將帶來的安西特產藥材及一些精巧的西域玩意奉上,“此乃安西當地的一些心意,望母後勿嫌鄙陋。”
長孫皇後看著那些藥材和物件,又仔細端詳李恪,歎道:“我兒長大了,也更能擔當了。你在安西做的事,陛下與本宮都知曉,很好,未曾墮了我大唐天威,也未曾辜負你父皇的期望。”她話語中帶著讚許,卻也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隻是,刀兵凶險,日後還須更加謹慎才是。聽聞你歸途還遇到了宵小之輩?”
“勞母後掛心,些許跳梁小醜,不足為慮,兒臣無恙。”李恪避重就輕。
皇後點了點頭,不再深究,又關切地問了些安西風土、軍中起居等家常話,氣氛倒也融洽溫馨。然而,李恪心知,這番母子敘話,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暗中看著,每一句對答,都可能被解讀出無數種意味。
在立政殿停留約莫半個時辰,便有內侍來傳,陛下於兩儀殿召見。
李恪辭彆皇後,隨著內侍穿過重重宮闕。兩儀殿乃皇帝日常處理政務、召見重臣之所,氣氛遠比立政殿肅穆凝重。
殿內,李世民端坐於禦案之後,正批閱著奏章。他並未著冕服,隻一身玄色常服,卻自有睥睨天下的帝王威儀。數年不見,父皇鬢角似乎又添了幾許風霜,但目光依舊銳利如鷹。
“兒臣李恪,叩見父皇。”李恪依禮參拜,姿態無可挑剔。
李世民放下朱筆,抬眸看向殿下的兒子,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方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起來吧。”
“謝父皇。”
“安西之事,你做的不錯。”李世民開門見山,語氣平淡,“穩定西域,懾服吐蕃,揚我國威,更在石堡城下重創論欽陵,大漲我唐軍士氣。朕心甚慰。”
“此乃父皇天威庇佑,將士用命,兒臣不敢居功。”李恪垂首應道。
“功是功,過是過,朕心中有數。”李世民話鋒微轉,“然,為帥者,當知進退,明大局。你可知,朝中對你擅啟邊釁,越境擊吐穀渾,乃至使用那‘震天雷’等物,頗有微詞?”
李恪心中凜然,知道正題來了。他神色不變,從容應答:“回父皇,兒臣所為,皆是為固我安西壁壘,瓦解吐蕃羽翼。吐穀渾部受吐蕃煽動,襲我糧道,若不施以雷霆手段震懾,恐西域諸國離心,邊患愈演愈烈。至於‘震天雷’,乃格物司所出守城利器,用於石堡城防守及反擊,正得其時,若非此物,恐難重創論欽陵精銳,兒臣以為,用之無過,反有大功。”
他頓了頓,繼續道:“且兒臣離安西前,已嚴令蘇定方等將以穩守為主,不得擅啟邊釁。安西如今防線穩固,軍民一心,吐蕃新敗,短期內必不敢再犯。兒臣一切行事,皆以穩固邊疆、護衛社稷為念,望父皇明鑒。”
李世民靜靜地聽著,手指輕輕敲擊著禦案,半晌,才道:“你之才具膽識,朕素來知曉。也知你一心為國。然,樹大招風,木秀於林。你如今功勳卓著,手握強兵利器,更兼格物之秘,朝野上下,不知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此番召你回京,一是你母後思念,二也是讓你暫離風口浪尖,靜心思之,斂其鋒芒,方是長久之道。”
這話語中,有關切,有提醒,亦有敲打。
李恪深深一揖:“兒臣謹遵父皇教誨。定當靜心思過,收斂言行,不負父皇期望。”
“嗯。”李世民神色稍霽,“回來了就好。皇後鳳體欠安,你多入宮陪伴。朝中事務,暫且不必過多參與,熟悉即可。至於那格物司……朕已命將作監與少府監協同,一些不涉核心的技藝,可酌情推廣,利國利民。”
李恪心中明了,這是父皇在逐步分薄、或者說“共享”格物司帶來的技術紅利,同時也是對他的一種製約。他麵上不動聲色:“父皇聖明,格物之技,本應造福天下,兒臣定當配合。”
君臣父子又敘話片刻,多是李世民詢問安西細節,李恪謹慎作答。約莫一刻鐘後,李世民揮了揮手:“去吧,去看看你母後,她也惦記著你。晚間家宴,莫要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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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告退。”
退出兩儀殿,李恪深吸一口氣,初夏的空氣帶著花香,卻驅不散宮牆內那無處不在的壓抑與算計。父皇的態度,比他預想的更為複雜,既有肯定,也有忌憚,更有掌控。
他抬眼望去,重重殿宇,飛簷鬥拱,在陽光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輝煌壯麗,卻也如同一個巨大的黃金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