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書房的平穩運作,如同在緊繃的弓弦上輕輕放下了一枚羽箭,雖未引弓,卻已昭示著某種可能。崔芷柔愈發沉靜,將尚宮局與內書房的事務梳理得紋絲不亂,對蘇德妃那夜的警告,她仿佛渾不在意,每日依舊往返於漪蘭殿、尚宮局與集賢齋之間,步履從容,神色淡然。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年節將至,宮中籌備上元燈會與宮宴,規模雖不及除夕,卻因有宗室勳貴、番邦使臣在場,更為考驗宮廷的協調與掌控能力。尚宮局負責部分文書禮儀、席位安排、貢品登記等瑣碎卻極易出錯的環節。
這日,內侍省將番邦進貢的禮單送至尚宮局備案核對。禮單冗長,物品繁多,從珍稀皮毛、異域寶石到香料藥材、奇巧器物,不一而足。按例,需由尚宮局初步核對數目、品類與記錄是否相符,再交由內侍省及相關部門最終查驗。
崔芷柔並未假手他人,親自領著幾名精於算學、心思縝密的女官,在集賢齋內埋首核對。貢品關乎國體,稍有差池,便是大罪。
一連兩日,核對進展順利。直至第三日午後,一名司記女官捧著一卷記錄西域某小國進獻寶石的清單,眉頭微蹙,來到崔芷柔麵前。
“尚宮,您看此處。”女官指著清單上一行小字,“記錄上寫‘鴿血紅寶石十顆,俱為拇指大小,色澤純正’。但奴婢核對入庫副冊時發現,副冊記載為‘鴿血紅寶石九顆,另一顆記為‘緋色焰紋石’。”
鴿血紅與緋色焰紋石,雖同屬紅寶石,但成色、價值相差甚遠。拇指大小的鴿血紅已是珍品,若被調換,絕非小事。
崔芷柔接過清單與副冊,仔細比對,墨跡、印章皆無問題,唯獨這關鍵一處有了出入。是當初記錄筆誤?還是……有人從中做了手腳?
她沉吟片刻,並未聲張,隻吩咐道:“將涉及此批貢品的所有往來文書、交接記錄,全部調來。記住,暗中進行,勿要驚動任何人。”
“是。”
命令下達,集賢齋內的氣氛悄然凝重了幾分。女官們皆是聰明人,心知此事非同小可。
崔芷柔坐回書案後,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已掀起波瀾。貢品清單由內侍省初步整理,經手之人眾多,若真有人意圖不軌,借此構陷,她這負責核對的尚宮,首當其衝。蘇德妃那夜的警告言猶在耳,這會是她的手筆嗎?還是另有其人?
她強迫自己冷靜,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清單上。“俱為拇指大小,色澤純正”……這描述,似乎過於籠統了些。她閉上眼,回憶著曾在某本前朝《西域寶貨誌》中見過的關於鴿血紅與緋色焰紋石的鑒彆要點。
就在這時,前去調閱文書的女官匆匆返回,臉色有些發白,手中捧著幾卷檔案,低聲道:“尚宮,存放相關交接記錄的檔房管事說,前幾日清查庫房,不慎打翻水盆,浸濕了一批舊檔,其中……恰好包括這批寶石入庫時的詳細勘驗記錄。如今字跡模糊,難以辨認了。”
檔房失慎?恰好是這批寶石的記錄?如此巧合?
崔芷柔心中冷笑,麵上卻依舊平靜:“知道了。將浸濕的記錄也一並拿來。”
浸濕的卷宗被攤開在書案上,墨跡果然泅開一片,關鍵處難以分辨。然而,崔芷柔的目光卻落在了一處未被水漬完全覆蓋的邊緣,那裡用極細的筆觸,畫了一個小小的、代表“存疑”的三角符號,旁邊似乎還有個模糊的字跡,像是個“蘇”字的半邊?
她的心猛地一沉。蘇?蘇德妃?
“去查,”她聲音低沉,對那名心腹女官吩咐,“當初負責這批寶石初步勘驗的內侍,如今在何處當差?近日與哪些人來往密切?”
“是!”
線索似乎指向了蘇德妃。但崔芷柔並未立刻下定論。若真是蘇德妃所為,此舉未免太過明顯,留下如此破綻?還是有人想借蘇德妃之名,行一石二鳥之計?
她重新拿起那份清單,指尖在那行有問題的描述上輕輕劃過。忽然,她目光一凝,注意到“俱為拇指大小”的“俱”字,墨色似乎比周圍略深一絲,筆鋒也略有不同?若非極其細心,絕難察覺。
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篡改清單,未必是在入庫之後,也可能是在清單謄錄的過程中!
她立刻起身,走到存放近日文書草稿的書架前,快速翻找。內書房的文書流程,凡重要事項,皆有草稿、清稿、正本之分。若清單被篡改,草稿或清稿上或留有痕跡。
時間一點點流逝,窗外暮色漸沉。終於,在一疊已被判定為廢稿、準備銷毀的清單清稿中,她找到了最初的那一版!上麵清晰地寫著“鴿血紅寶石九顆,緋色焰紋石一顆”!
果然是被篡改了!而且是在清稿謄寫為正本時動的手腳!
是誰負責最後的謄錄?她迅速調閱用印記錄和輪值名錄——負責最終謄錄並加蓋尚宮局核對印章的,是一名姓王的中年女官,在尚宮局任職多年,素以字跡工整、做事穩妥著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