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的雷雨來得蹊蹺，銅錢大的雨點砸在江家書房的琉璃瓦上，像有人在屋頂撒了把碎骨頭。陳平安貼著牆根挪動，袖中青銅甲片硌得掌心發疼，眼前的朱漆門虛掩著，門縫裡漏出的油燈光，映得門檻上的替死符殘痕泛著暗紅。
"盯著房梁。"李守一的羅盤在掌心轉得嗡嗡響，"《青囊經》說，陰年錄必藏在"天樞位"，也就是......"
"左上角的暗格。"陳平安打斷他，目光落在博古架第三層的青銅鼎上。三年前隨周師叔來江家赴宴時，他曾看見江萬貫對著鼎焚香，鼎耳上的"忠勇"紋，和楚墨甲片上的一模一樣。
推開暗格的瞬間，一股陳腐的潮氣混著血鏽味撲麵而來。密檔用黃綾包裹，封麵上的"江氏陰年錄"五個字已褪成暗紅，邊角處繡著半朵殘蓮——和雪凝頸後的印記如出一轍。李守一剛要伸手，陳平安突然按住他的手，視線落在密檔下方的青銅盒上，盒蓋刻著逆位北鬥，正是周玄通常用的符紋。
"小心機關。"陳平安抽出腰間的符紙，三年前周師叔教他的"探陰符"在指尖亮起，"這是斷指堂的鎖魂盒，開盒需沾過三陰血的鑰匙......"
話音未落，窗外的槐樹突然"啪"地折斷枝椏，樹影映在窗紙上，竟像是有人戴著青銅戒指抱拳作揖。李守一趁機掀開密檔，泛黃的紙頁上，朱砂寫的字跡在油燈下明明滅滅：
"唐光啟元年，江氏初代與忠勇侯楚墨立契：侯以活屍之身護江家商路，江氏每代需以三陰血脈後人祭墓，血祭之日，侯魂歸位，與地脈共生......"
陳平安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忠勇侯楚墨，正是雪凝夢中的盔甲僵屍，是鷹嘴崖底深潭裡的石像，更是周玄通拚了命也要守護的魂魄。他想起血屍心口的"護徒"二字，想起密道裡那具刻著同樣字跡的屍體，突然明白，周師叔護的從來不是江家，而是楚墨的魂魄，是千年前那個替百姓擋下兵災的將軍。
"雪凝姑娘的八字......"李守一的聲音發顫，手指劃過紙頁，"純陰之體，陰年陰月陰日生，百年一遇的三陰血脈......"
密檔突然發出尖嘯，紙頁上的朱砂字開始流動，漸漸拚成幅星圖。陳平安看見，星圖中心是鷹嘴崖，三條紅線分彆指向江家井、義莊和自己的位置，而每條紅線末端，都畫著個戴青銅戒指的手，正在修改族譜上的下葬日期。
"原來十年前遷墳......"雪凝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不知何時站在陰影裡，頸後的蓮花印記亮如血珠，"是周叔叔在改聚陰陣的陣眼，用自己的軀體做引子，替我擋住了血祭......"
陳平安轉身，看見雪凝手中握著半片甲片，正是井底找到的楚墨斷甲。她的指尖在密檔上劃過，紙頁突然浮現出新的字跡："楚墨之魄三分，天魄鎮鷹嘴，地魄守江井，人魄藏於......"
話音未落，油燈突然爆芯，火星濺在密檔上，紙頁中央的"人魄"二字被燒成焦洞，露出底下的小字："陳平安，斷指堂第二十代傳人，半陰之血可破萬煞。"
"雪凝姑娘，你......"李守一的羅盤突然指向雪凝的眉心，"純陰之體加上三陰血脈，根本就是楚墨還陽的鑰匙......"
雪凝搖頭，指尖撫過密檔上的契約印記："周叔叔說，當年江家初代用鎖魂釘強行留住楚墨將軍的魂魄，每代血祭不是護江家，而是怕將軍魂飛魄散。"她抬頭望向陳平安，眼中有淚光閃爍，"而我，是第19代祭品。"
陳平安突然想起血屍開棺時的場景，想起雪凝在井底說的"周叔叔用自己的血換我活下來"。原來周玄通改葬江家祖墳，用引氣符改造血屍，甚至把自己的軀體煉成爐鼎，都是為了改寫江家的血祭契約，用自己的命，換雪凝的自由。
"看這裡！"李守一突然指著密檔末頁，那裡畫著個戴青銅戒指的手，正在給嬰兒蓋繈褓，繈褓裡的生辰八字，正是陳平安的。"周師叔十年前出現在江家，根本不是為了遷墳，而是為了保護剛出生的雪凝，還有......"
"還有被陰煞教盯上的我。"陳平安接過話頭，想起三年前血月之夜，僵屍塞給他的甲片，想起周玄通虛影說的"你的血是楚墨的人魄載體"。他突然明白，自己的半陰血不是詛咒，而是周師叔用斷指堂禁術，將楚墨的人魄藏進了他的血脈裡。
密檔突然發出蜂鳴，封麵的殘蓮印記與雪凝頸後呼應，紙頁上的星圖開始旋轉，最終指向書房地下。陳平安聽見地板下傳來指甲劃石的聲響，和雪凝閨房床底的聲音一模一樣。
"下麵有密室。"雪凝蹲下身，指尖在青磚上畫了個逆位北鬥，"周叔叔曾說，江家祠堂的牌位是假的，真正的楚墨將軍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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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未說完，窗外突然傳來冷笑，陳平安看見，槐樹影裡站著個灰衣人，袖擺上的朱砂印一閃而過。他衝過去時，隻撿到半片染血的符紙，上麵寫著："平安，帶雪凝去鷹嘴崖，七月十五前......"
字跡突然被雨水衝淡，露出底下的圖案——正是周玄通在義莊密室刻的"護徒"二字。陳平安攥緊符紙，發現符角繡著的"周"字紋，和雪凝枕頭下的替死符、血屍指甲縫的引氣符，完全一致。
"陳公子，"雪凝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戒指發燙，"密檔裡說，楚墨將軍的人魄在你體內，而地魄......"她指向井底方向，"在江家井的斷甲裡，天魄在鷹嘴崖底的深潭......"
李守一突然驚呼，他的羅盤指針竟穿過雪凝的身體，直指陳平安的胸口："爐鼎陣的陣眼轉移了！現在的陣眼不是雪凝，是平安和她的命魂共生！周師叔當年改聚陰陣，根本就是要讓自己的魂魄代替雪凝，成為地脈的祭品......"
地板下的聲響突然變大，陳平安看見，青磚縫裡滲出黑血，在地麵畫出個跪著的人影，人影的手腕上，戴著和周玄通相同的青銅戒指。更駭人的是，雪凝頸後的蓮花印記此刻竟分成三瓣，每一瓣都指向不同的方向——鷹嘴崖、江家井、還有他自己。
"走，去井底。"雪凝擦去眼淚，"周叔叔用十年改了聚陰陣，用自己的軀體做了三十年的替死鬼，現在該我們去接他的魂魄了。"
陳平安點頭，剛要收起密檔，卻發現紙頁上的字跡正在消失，唯有末頁的血印越來越清晰："陳平安，你的血能讓楚墨還陽，但記住，還陽草的根......"
話音未落，密檔突然自燃，火苗中浮現出周玄通的虛影，他的手腕上，七枚鎖魂釘正在滴血，每滴血都落在雪凝和陳平安的手背上，形成和青磚星圖相同的印記。
"平安，雪凝......"虛影的聲音混著雷聲，"楚墨的三魄聚齊時，也就是我魂散之日......但彆難過，師叔早就把魂魄封在了你的甲片裡，封在了雪凝的戒指裡，封在了鷹嘴崖底的還陽草裡......"
話未說完，虛影就被雷火吞噬，隻留下青銅盒發出蜂鳴。陳平安打開盒蓋，裡麵躺著枚刻著"玄"字的戒指，和雪凝手中的那枚剛好湊成一對，而戒指內側，刻著他從未見過的字跡："平安，活下去，替師叔看看，這天下太平。"
雪凝突然指著窗外，槐樹影裡的灰衣人再次出現，這次他沒有躲避，反而對著他們舉起手，掌心是枚泛著血光的鎖魂釘——正是密檔裡記載的，江家初代用來釘住楚墨魂魄的凶物。
"那是......"陳平安的聲音發顫，"周師叔的戒指！"
雪凝搖頭，眼中倒映著槐樹影："不，那是江家初代的戒指，也是當年釘住楚墨將軍的鎖魂釘鑰匙......周叔叔說，隻有毀掉它，才能解開聚陰陣的最後一道鎖。"
當三人衝出書房時，雷雨突然停了，江家大宅的十二盞白燈籠再次亮起，每盞燈籠下都跪著個穿紅衣的影子，而燈籠中央，懸著枚青銅戒指，戒麵的"玄"字在夜色中泛著冷光，像極了周玄通在義莊教陳平安畫符時，掌心的朱砂印記。
更駭人的是，雪凝突然指著燈籠驚呼："陳公子，你看！"陳平安抬頭，看見燈籠上的紅衣影子漸漸凝實，竟全是雪凝的模樣，而她們頸後的蓮花印記，此刻都變成了鎖魂釘的形狀。他突然明白，所謂的三陰血脈獻祭，根本不是護江家，而是讓每代祭品成為楚墨魂魄的容器，讓將軍的魂魄，永遠困在這聚陰陣裡，永遠做江家的護墓僵屍。
"走，去鷹嘴崖。"陳平安握緊雪凝的手，戒指在月光下發出微光，"這次，我們要讓楚墨將軍的魂魄歸位，更要讓周師叔，魂歸斷指堂。"
當他們路過祠堂時，供桌上的長明燈突然全滅，唯有"楚墨將軍之位"的牌位發出微光，牌位後露出的密道裡，傳來鐵鏈拖拽的聲響，還有個熟悉的聲音在低吟："平安，雪凝，彆怕......師叔就在深潭裡，等著你們......"
那聲音，像極了三年前血月之夜，周玄通抱著他躲避僵屍時，在他耳邊說的話。陳平安知道，無論前方是刀山火海，他都要去，為了雪凝，為了楚墨，更為了那個用命護了他十年的師叔——周玄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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