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沒噓完,就見憨柱的女人手遮著太陽從對麵走過來。她衝憨柱女人招招手,又讓上了一杯茶。
憨柱女人坐定後,這才摘了頭巾,四下裡看了看說,我一早去你家呢,聽大滿爹說你趕集來了,沒想到在這遇上你。
她笑笑,努了一下地上的箢子,看我買的什麼東西。
憨柱女人躬下身子翻看了一下,滿臉的問號,誰家要送朱門?她故意繃著,逗憨柱的女人,你猜。
憨柱女人說了好幾個名字都被她搖頭否了。憨柱女人沒了耐心,有些乞求似的說,你就彆賣關子了,我可猜不出了,你一下子買這麼多小孩的東西,我哪猜得準。
她笑笑,壓低聲音說,我諒你也猜不出來,給你實話說吧,我是給我孫子買的。
憨柱女人撲哧一聲笑了,你這也忒急了吧。她一臉的自得,永昶家的有喜了。憨柱女人先是啊了一聲,隨即恭喜道,好事好事,什麼時候的事?
苗褚氏就把昨晚永昶專門回來報喜的事說於她聽,末了不無感慨地說,我盼了多少年才盼來這個,你說我能不高興麼。
憨柱女人邊翻看著箢子裡的小衣裳邊讚歎,如今的衣裳真是好看,男孩女孩都能穿,哪像咱們小時候呀。
她接口道,那是什麼年月了,可是大清朝噢。
憨柱的女人有個心事,她不知道怎麼辦,就想找苗褚氏給出出主意。到她家才知道東家趕集去了,這才一路尋來,終於在茶攤見到她。閒聊一陣後,她才把話拉到正題。
自打三十年前跳河尋死被苗南拳解救之後,憨柱的女人就沒再回過生養她的那個家。在她心裡,那個家跟她無關了。嫁給憨柱之後,生兒育女過日子,她也沒想過要回那個她發誓終生不再回的家。一晃三十年過去了,最近那份心勁竟然慢慢鬆了,提起那個久遠的家,久遠的事,她竟然不再那麼恨了。
三十年很長,一旦過去,似乎像一陣風那麼快,嗖呼間的事。三十年,她不知道那個家怎麼樣了,想必也不會好,否則當初也不會把她抵了賭債。老爹理應不在了,就憑他一日三酒的貪婪,能活到現在除非老天有眼。哥嫂若是在,年紀也不會小了。侄子侄女也許都成家的成家,嫁人的嫁人了。當然,這都是她的想象,至於真實的情況她一點都不清楚。
至於怎麼突然想起那些久遠的事情,想起那個不願回去的家,全是因為夢。憨柱的女人很少做夢,一沾枕頭到大天老明,跟東家苗褚氏正好相反,苗褚氏則是一閉眼就是夢,稀奇古怪,什麼夢都有。兩人彼此交換自己的睡眠後,無不互相羨慕。苗褚氏羨慕憨柱女人的踏實。憨柱女人則羨慕苗褚氏的夢,她認為那是一件極美的事,尋常日子裡沒有的夢裡可以擁有,甚至夢一些隻有自己才喜歡的人和事,那多好。苗褚氏苦笑,你不知道睡不著的味道。
幾日前,也不知道怎麼了,憨柱的女人突然做起了夢,無一例外,夢境裡全是老家舊日的場景,高大的門樓,雕花的影壁牆,闊大的院落及一些舊時的人。那些人影影綽綽,不甚清晰,似乎是父母及家人,似乎又不是,他們全部像是隱藏在霧裡,看不真切。一個夢也就算了,人哪能不做夢呢,問題是連著三天都是那樣的夢,要說區彆也就是夢裡的自己一會小,一會大。憨柱的女人驚詫於三日來同樣的夢,同時又很稀奇這樣的夢,喜歡這樣的夢,以致她醒來的時候頗為遺憾,真不想那麼快醒來。憨柱的女人不知道這樣的夢有什麼預兆還是提示她什麼,反正連著三天幾近同樣的夢讓她突然想回家看看的念頭陡然強烈起來。
沉吟了一下,苗褚氏說,我覺得你還是回去看一看,省得你老是做夢。憨柱女人有些為難,這麼多年了,乍一回去,會不會?下邊的話她沒說出來,但意思苗褚氏懂。彆想那麼多,想回去了就回去看看,老人還在不?憨柱女人搖頭,我娘早就不在了,他在不在不知道。她口中的他就是父親,可是她傷透心了,不願意喊他爹,隻以他代替。苗褚氏歎口氣,相比憨柱女人,自己簡直就在雲端裡。這麼多年了,還是回去看看吧,也算了一番心事。苗褚氏勸道,眼裡卻是娘家爹的影像。
在東家的再三勸說下,憨柱女人動了回家的心念。可是前思後想,又有諸多的不便,三百多裡地的路程就令她望而生畏,遑論一路上的花銷了。她一個人走顯然不現實,兒子大滿,男人憨柱也不會同意,時局不穩,這年月誰都不敢保證一路上太平無事。外邊不如家裡,路上的事誰也說不清,要真是有個三長兩短的,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也是憨柱的女人拿不定主意的主要原因,畢竟那麼遠,不像趕集那麼簡單。
憨柱對於女人的話一向言聽計從,可一聽說她想回娘家看看,立刻麵露不悅,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你又忘了你是怎麼活到現在的?憨柱的憤恨更多的是繼承了女人當初的憤恨,可是他不知道,曆經三十年的歲月,女人當初的憤恨已經消磨殆儘,就像冬日的晨霧,隨著太陽的升起逐漸消散了。總歸爹娘生養了她,這可是天大的恩,俗語說,老天無錯,爹娘無錯,再說,畢竟還是自己的親爹,三十年過去了,再記恨自己的親爹說不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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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女人決定了,憨柱就不再多說一句話。這麼多年,一家人已經養成了她拿主意的習慣,饒是大滿不情願,卻也不敢多說一個不字。彆人家信奉的女人當家牆倒屋塌在憨柱家根本不存在,尤其是憨柱,早已習慣了不操心的日子,隻管一心一意把日子過好,哪塊地適宜種什麼,長什麼,憨柱門清,自己適宜乾什麼,不適宜乾什麼,憨柱更是門清,何況女人識文斷字,隻這一點,憨柱就自慚形穢,自覺矮了一截,是以,他樂於這種不操心的日子,當然更不在乎當家不當家。
東家苗褚氏答應憨柱的女人,由大滿陪同她回一趟娘家,腳力就是棚裡那頭溫順的花驢。路途遙遠,單憑憨柱女人那兩隻小腳,單趟就是個問題,遑論半月之內打個來回了。去吧,也算了番心事,順便也讓大滿認認姥娘門,長這麼大他一次還沒去過呢,連姥娘門回門朝哪都不知道。
憨柱的女人臨行前苗褚氏送了一袋子花生半袋子紅棗讓帶著,她的意思這麼多年沒回去,見了娘家人總不能空著手。其實憨柱的女人為此沒少費心思,無奈家裡沒有能拿出手的東西,猶豫半天,除了路上的吃食,她決定空著手去,也倒省心,大不了到附近的鎮子買些也不遲。如今看東家送了這麼多東西,一家人感動的不知說什麼好。憨柱的女人眼裡噙著淚珠,一方麵感動東家的情誼,一方麵又有些不舍,一來一去要大半個月,這還是理想的狀態,若是有個意外,那就真的不好說了。
看憨柱女人要掉淚的樣子,苗褚氏也忍不住拭了拭眼角的淚,然後努力對她展顏一笑,去吧,快去快回,我還等著你給我孫子縫褯子呢。憨柱女人知道此刻不宜過於悲傷,畢竟回娘家是喜事一樁,何況有二五壯實的兒子跟著,大可不必把行程想的過於糟糕,再說,娘倆身上都沒帶多少銀錢,短路的也不會揀沒有油水的下手,犯不上。
大滿扶著母親上了驢背,衝送行的人一笑,又拍拍腰,放心,有這個呢。眾人才看到,大滿的褂子下一個尖刀狀的東西。眾人會心一笑,感情大滿早有準備,有一件防身的家夥在手,憑大滿的身個,單個單的馬子定會掂量一番。雖說一路上水路居多,旱路少之又少,但據說水路也不太平,許多壞人打著漕幫的名義行著攔路打劫的勾當,敏河那段的河麵上偶爾有飄著的浮屍就是證據。
自母親決定回一趟娘家後,大滿就暗暗做了準備,路上的吃住倒不需擔心,打尖住店都可解決,怕就怕斷路的馬子,三百多裡的行程誰也不敢保證一路順風順水。據母親回憶,一路上他們路一程水一程,從敏河上的岸,問過永昶,永昶雖然沒去過那個叫清江浦的地方,但也是依照他理解的地理知識給指了路。若是走水路,順著運河一直往南,不上陸地差不多就能直達清江浦。
苗褚氏笑笑,彆諞能,照顧好你娘,否則回來不讓你上窯了。
梅蘭三個月的身子很顯了,每周三十裡路的顛簸頗令永昶擔心。大舅家的馬車不是每個周末都有空閒,逢到馬車去了鄉下收糧,永昶隻好跟梅蘭步行回苗家莊。步行三十來裡地,對於年輕的他們自不在話下,可自從梅蘭有了身孕,再走三十多裡地就力不從心了。也曾有過騎驢回家的想法,可永昶不放心,母親更不放心,到底是個牲口,誰知道哪會發邪,要是摔著梅蘭那就是天大的事。其實就是婆婆不反對,梅蘭也不會騎驢,她一個女先生,騎著毛驢回婆婆家,總感覺不倫不類的,如一般的小媳婦溜滑地上下,她實在做不來,她寧願步行,至少一路上的風景能可勁地看。
永昶在表哥的建議下買了一輛洋車子。
敏河乃水陸碼頭,新鮮事物總是比山南其他地方領先,敏河街上已經有幾輛洋車子了,騎車子的無不搖著鈴鐺飛快駛過,那份招搖甚為引人注目。永昶的表哥早就買了一輛,經常騎著它在敏河的大街小巷穿過,樣子很是搖騷。
在濟南上學的時候,看到街上來去如飛的洋車子,永昶就很羨慕,可一打聽價格嚇了一跳,一輛洋車子竟然要一百五十塊大洋,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就做了罷。如今在敏河教書,三十多裡地,說遠不遠,說近不近,買輛車子替代腳力成了擺在永昶麵前的不二選擇。一輛洋車子要一百五十塊大洋,永昶有些猶豫,憨柱大爺的工錢一年才折合三十塊大洋,趕他五年的工錢。他還聽說買了洋車子每年還要交一塊大洋的稅,心下就有些不爽,永昶的猶豫被表哥看在眼裡,奚落他,你好歹還是個教書的先生,每月拿著三十塊大洋的薪水不說,就憑你在濟南上過學你就不能不買。永昶不明白買不買洋車子跟在濟南上學有什麼關係,就問表哥,表哥說就憑你這見識就應該買,不是麼,好東西總是從國外過來,然後北平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再然後濟南徐州這樣的小城市,再然後到咱敏河,再再然後到青石街,對不對?永昶想了一下,確實如表哥所言,再一想想洋車子帶來的臉麵跟便利,心下就有些動了,不就是半年的薪水麼,何況梅蘭還領著薪水。
嶽父去世花了一大筆錢,永昶就不好意思再張口問母親要,猶豫半天,向表哥借了一百塊大洋,買了一輛嶄新的洋車子。在梅蘭的幫助下,沒用半天永昶就學會了駕駛這個洋玩意。當永昶歪歪扭扭騎行在簡陋的操場上時,本已放學的學生也不回家了,圍在一邊看熱鬨。永昶騎了一身的汗,樣子頗為狼狽,好在幾圈下來,越騎越熟練,待到天黑前,他已經能自如地穿過校門騎行在大街上了。
第一個周末,駕車技術不甚熟練的永昶沒敢帶著梅蘭回家,他怕摔著梅蘭。梅蘭也不敢坐他的二車子,至少在她眼裡永昶充其量隻是個半吊子,遠不是徐州城裡他見過的郵差那般輕捷。永昶興衝衝地跨上車子,在梅蘭關切擔憂的目光中迎著夕陽竄出敏河街。
買來洋車子的第一個周日,永昶沒敢帶梅蘭,獨自一個人回了苗家莊。一路上,他騎得飛快,初學者的拘謹很快被一股嶄新的快意衝淡,他有一種快馬揚鞭的舒暢。傍晚的陽光裡,他像一個身披金甲的武士穿村過巷,在旁人驚詫的目光裡嗖呼而過,閃眼的鋼圈在路人的眼裡不亞於哪吒的風火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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