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山倒背著手,大踏步走在朝輝燦爛的街道上,一身霞光讓他看起來非同尋常。
這是霜降後的第二個日頭,空氣乾淨清冽,天藍得像一汪湖水,讓人平白心生恨不得跳下去的念頭。
街道早已醒來,店鋪漸次開放,晨曦裡已有早起的老漢束著腰挎著糞箕子慢騰騰走過。最熱鬨的孫老大包子鋪前,已經升騰著一股股似煙似霧的熱氣了。
這樣的早上,褚青山由衷地舒心,倒不是因為要去利國驛收賬,那畢竟是慣常的買賣,根本沒什麼值得誇讚的,倒是打春時節添下的小孫子,經過春夏兩季的滋養,變成了滿地爬的小肉蛋,想想,都令他滿懷喜悅,心生慈愛,更覺得日子大有奔頭。
那是民國八年,大清朝已經死去多時,家族生意倒沒因大清國的消亡而有絲毫的折損,相反,幾年間,不顯山不露水地又多置了三百多畝田地,這在偌大的敏河鎮,褚家是獨一份。反觀周遭,原先的幾家大戶,因為沒把握時機,財產折損了不少,甚至有的過半。
這當然歸功於當初爺倆的同謀。當大清國像個病入膏肓的老人奄奄一息行將就木之時,褚青山和老爹冒著家財耗儘的風險,收購了十三船糧食,走運河販賣到戰事正酣的蚌埠,為此發了一大筆財。
就在敏河鎮的所有人都以為褚家的爺倆會命殞異鄉時,他爺倆帶著賺下的銀錢已經坐在破落的蘇家樓的地主家裡,商討買地的一切細節了。
事後,許多人豔羨褚家的發達,麵對大清朝的消亡卻不知所措,殊不知褚家已經收足了足足一碼頭的糧食,走水路運到了乾旱的皖北。
黃風口是棗城到利國驛的必經之地。土黃的一條山路像條死蛇匍匐在不高的山脊。路兩旁密不透風的鬆樹林總是讓經過此地的路人驚出一身冷汗,暗歎好個凶險之地。
至於黃風口的種種傳言,就像凜冽的西北風,一直不曾停歇過。百餘年間,黃風口發生過大大小小不下幾十次劫道事件,但多無甚稀奇,皆是一般小毛賊所為,也沒弄出多大的風浪,隻在當時的人們口耳相傳中簡單逗留,然後漸漸湮滅。唯一一次享名山南,甚至享名山東乃至全國的,是綽號快馬玉馬的兄弟倆糾集一幫馬子劫皇綱的事,並被民間演說為評詞,曲名皇綱遺夢),傳唱了好多年。
而今,大清朝被扔進了廢紙堆,朝廷換成了中華民國,山北五裡外,臨城警察局安插了一個檢查崗,治安似乎也有了改變。這也是褚青山隻帶一個夥計去利國驛結賬的主因。
做了敏河首富的褚青山一門心思發家致富,至於享樂那個念頭,根本未曾在他頭腦中發過芽。這個雄心勃勃的買賣人整天想著怎麼把宅院擴充,家業做大。除了生意,站在地頭看自家的田地是他最大的愛好。麵對那一望無垠起伏的麥浪,或是青紗帳一樣的高粱地,他的心中由衷地充滿甜蜜和無以言明的驕傲。莊戶人骨子裡的那份對土地的摯愛讓他把賺的錢全部投入到置地再置地的良性循環中,而忽略了自身的欲望,一成不變的黑褲黑褂即是最好的明證。彆人休想從著裝上看出門道,他渾身上下一絲一縷的布條也顯示不出他敏河鎮首富的身份,隻有那細長眼睛裡透出的精明讓他看起來有那麼一絲的不同。
深秋的太陽像個遲暮的老人,失去了火力。風卻硬了起來,一陣緊一陣慢,刮得路邊的野草漸次變黃。幾隻覓食的喜鵲跳躍著在溝沿上覓食,看到有人,又撲棱著飛到不遠處,小小的眼睛閃著警惕的光。
四野裡,秋分時播下的小麥宛如平鋪的綠色的氈毯,一直綿延到遠處的山根下。過完年,布穀鳥一叫,金燦燦的麥子就要入倉了…..這樣的場景總是引起褚青山無邊的想象,進而由衷地喜悅,不由想到自己分布在敏河兩岸大大小小的兩千多畝土地。農民的命根子就是土地,幾千年遺留的心結總是讓人麵對土地時不能夠那麼從容地坦然,年近五十的褚青山這種心結尤甚。
褚青山走在頭前,長工大亮推著獨輪車緊趕慢攆才勉強不被落下。
一路上,褚青山都在盤算著上月的盈利。因為下了幾天連陰雨,耽誤了一些運量,而他當初跟腳夫講定的價格是按月結算,算起來是吃虧不少,可是轉念一想,老天的事誰又能做主呢,再說,他選的腳夫皆不是偷奸耍滑之人,一個吐沫一個坑,自己定下的工錢,萬不可有耍賴的丁點心思。這樣一想,他釋然了,思想就停留在韓莊街的四鼻鯉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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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山湖盛產鯉魚,四個鼻孔的鯉魚卻是獨有。據說當年乾隆爺下江南的時候路過微山湖,品嘗了四個鼻孔的鯉魚之後龍顏大悅,提筆寫了天下第一魚。並賦詩一首,曰:京城一路到山東,南四湖中觀風景,品儘天下海河鮮,最喜鯉魚四鼻孔。
從此以後,微山湖的四鼻鯉魚隨著濤濤的運河水享名大江南北。
不吸煙不嗜酒的褚青山除了麥子的煎餅,唯一的嗜好就是微山湖的四個鼻孔的鯉魚湯了。敏河鎮曾有鄉諺:老蔣的耳朵老姚的肚,最能吃魚數老褚。說的是敏河的三大家族的當家人,蔣寶船最愛豬耳朵,姚良福喜食豬肚,老褚即是褚青山,喜歡吃魚。
據傳,褚青山吃魚不用眼睛,筷子指哪挑哪,一會兒工夫,魚肉精光,隻剩一副完整骨架躺在盤底。
結賬後又去韓莊買魚,回來時已是傍晚。瑟瑟秋風裡,酒酣微醺的褚青山沒有留意黃風口密不透風的鬆林裡幾雙餓狼一般的眼睛。
原先褚青山一直在意的連陰天並沒影響實際的運量,那些實在的腳夫們因為驟然閒下來的身體多數出現了不適的症狀,繼而強烈要求把生鏽的身體動起來,虧下的運量補回來,並自覺加大運量。他們唯恐連綿的陰雨減少了有限的收入,繼而影響將要到來的嚴冬。他們要在天冷之前把一家老小的棉衣做起來,過冬的糧食準備足,否則,他們就不是一個真正的莊稼漢,真正的腳夫,也對不起厚道的東家和每月肥厚的四鼻大鯉魚。
若不是相較往日未曾減少的盈利,褚青山不會在利國驛的騰盛酒樓要了一整條鯉魚,和半斤老白乾。韓莊碼頭盛產四孔鯉魚,飯莊也有幾家,但要說廚藝卻遜色大鎮利國驛的騰盛酒樓。據說,那是徐州府有名的許一勺,因為得罪了當地的痞子不得已才回到老家操持舊業,開了這家名曰騰盛的酒樓,主打菜品就是紅燒鯉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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