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南拳莫名其妙得了病,又莫名其妙的好了,並且又活了十年之久,這個誰也無法解釋的現象被當成了傳說在山南大地反複傳頌,苗南拳就成了傳奇人物,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及至後來,苗南拳死後多年不腐,更是加重了這種傳說的真實性和影響力。
老公公死時她就在跟前,那是她嫁過來的第三個年頭。
公公一向身體很好,四十那年還能舉起麥場上的石碌碌。半年後,那個威震山南的拳師怎麼都不會想到,剛邁進四十一歲的門檻,他竟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健壯如牛的身板如撒氣的豬尿泡慢慢癟了下去,最終變成一具屍體埋到了村北的老陵地裡,和列祖列宗為伴,並成為後輩口中的列祖列宗。陪伴他的隻是一具冰冷的墓碑和落滿灰白鳥糞的鬆柏。
也就是從那時起起,開始有傳言,苗家的男人活不過四十二。人們竊竊私語,口口相傳苗家第一位發家的老祖是怎麼半道上劫了一位行商的錢財,回到家買房置地就此發了家。也有說苗家本應姓張,招親入贅到張家做了上門女婿,憑著一身好拳腳霸占了張姓的家產後改回了本姓,等等,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所有的一切傳言似乎是為了驗證男不過四十二這個魔咒。
她不相信外邊的謠傳,誰知道那裡麵有沒有詆毀的成分呢。而據她所知,苗家的發家全然不是外邊傳說的那個樣子,她親眼目睹了公公和自家男人的艱辛,並參與其中,和絕大多數人一樣,在土地裡刨食,而不是守著祖業坐吃山空。
家裡的土地大多數租給了村裡的佃戶,剩下的二十來畝好地由男人和長工憨柱收種。除此之外,男人還經營著窯廠,並親自擔當匠人。冬天農閒時節,窯廠也閘了工,男人和憨柱就整天推著窯貨四處遛鄉,以物易物,窯貨換回糧食,再把換回的糧食送到集市換回錢財。如此循環,隨著季節的更迭行著過日子的實質。
男人苗肇慶無可挑剔,隻是性格有些柔弱,完全不像苗南拳那般剛毅。除了繼承了公公的一副好身板之外,男人的長相倒有七分隨了婆婆,性格亦是。這個英俊的男人,脾氣像麵瓜,似乎活在公公的陰影下,拳師世家的遺風蕩然無存。至於外界津津樂道的苗家獨門拳法,到了苗肇慶這輩,似乎失傳,日常裡,也沒見他一招半式。倒是公公,在病倒前的每日,雷打不動地去南河套打上一通。私下裡問過男人,為啥不喜歡打拳,男人一句話不喜歡算是給了她一個結論。
至於婆婆,那個吃齋念佛的婦人,自打她十七歲進門就整天念叨心口疼,基本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隻操持一家人的飲食,除此之外一概不聞不問,似乎這個家的其餘事情和她一丁點的關係都沒有。對她這個兒媳婦倒是還過得去,但也不是那種能貼心說話的人。婆媳倆的關係恭敬有餘,親熱不足,維持著一種在外人看來大戶人家必要的禮節。就是這樣一個病怏怏的人竟然活到公公去世的十五年後。當然,和她的孝順和精心服侍不無關係。這個沉默寡言的婆婆,臨走前的清醒裡,拉著她的手央求她務必把一大家子照顧好,又說,這家人的風脈出了問題,男不過四十二一直是她吃齋念佛的原始動力,可惜,終歸沒能破解。就這樣,婆婆帶著萬般無奈以及對她的殷切希望撒手而去,更留給她一個濃濃的化不開的心結,猶如千斤巨石壓上了心口,以至於有一段時間想起來都膽戰心驚。
也許公公自感來日無多,他不再信奉街上的中醫,而是選擇自病自醫。他把方子交給兒子,抓來藥,讓女人熬製。理所當然,她這個兒媳婦把婆婆的活接了過來,事實,公公也確有此意,因為病怏怏的婆婆做事總是慢騰騰,讓人看了由不得的心急。那些天,她一邊操持家務,一邊細心地給公公熬製湯藥,還不耽誤照看好兒子,那個剛會跑的肉蛋可不省心。
公公最終在服了自家熬製的湯藥三個月後還是撒手人寰。那段磨人的日子裡,她不光把家務料理得井井有條,就連公公嗜好的河水泡茶也沒中斷。她沒有因為公公形容枯槁而表現得有丁點的不耐,相反,她抱著服侍自家親爹的心思儘心服侍著公公,儘著一個兒媳的本分,並以此獲得親朋好友一致的讚揚。就連一向寡言的婆婆也是逢人便說,自家不知幾輩子修來的福,攤上了這麼一個好兒媳,不,好閨女,真的比閨女還好。
公公臨終前的那天突然能坐了起來,那天是臘月的二十三,灶王爺登天的日子。村子已經有過年的氣氛了,零星的鞭炮時不時炸響,天空中堆積著灰色的雲層,似乎要下雪的樣子。已經陰了半月有餘,所有人都在期盼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但雪仿佛一個頑皮的孩子,千呼萬喚始終不見蹤影。
公公已經瘦成一把骨頭了,任誰都無法把眼前的他和那個強壯的拳師聯係起來。婆婆聽到公公的呼喊,奔過去,看到自家男人坐在床沿上跟她招手,起先嚇了一跳,繼而忙不迭地撲過去,嘴裡喊著天爺啊,攥住了他的手。這意外的驚喜讓她熱淚盈眶,她不知道,其實這是人臨死前的回光返照,反倒以為男人突然病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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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抓著婆婆的手,目光越過她的肩頭望著虛無的半空,深如枯井的雙眼裡閃著火一樣的光。婆婆熱淚盈眶,以為她許的願靈驗了,她喃喃著,激動地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喜悅,而沒發現男人一臉的焦急。
她正納著鞋底,眼睛時不時瞄向鋪上的兒子玩耍的兒子,保證他不因為手底的活而發生意外。婆婆顛著小腳氣喘籲籲地奔過來,她扶著門框衝她喊,永昶媽,快,快。她的心咯噔一下,以為公公咽氣了,等婆婆那句你爹叫你,她才明白婆婆所說的你爹其實是公公。
爹好了?她扔下鞋底,抄起兒子,隨著婆婆往公公所住的後院奔去。
婆婆急赤白臉地說,你爹讓我喊你,說有話要說。
看到公公,她的眼淚嘩一下子就流了出來,雖然天天端茶撩水的沒遍數,可看到公公披著棉襖坐在那裡枯瘦的樣子,她還是不由得掉淚。這個剛過四十一的男人,自己的親公爹,此刻哪裡還有當初的豪氣呀。她叫了一聲爹,隨即哽咽得一句話說不出來。公公慈愛地拍拍她的手,說好閨女,我想喝你燒的雞蛋湯了。她喜極而泣,連連點頭,說我這就去燒。
生火燒水,添柴打麵穗,很快,一碗噴香鮮黃的雞蛋湯端到了公公跟前。可是公公已不是剛才的公公了,他躺倒了,像是累了,喂到嘴邊的雞蛋湯卻不肯下咽。他囁嚅著,讓把兒子苗肇慶喊來,說有話要說。
看到兒子兒媳一家人站在跟前,公公笑了笑,伸出手想夠什麼的意思,她一下子明白了,公公是想摸摸孫子呢,就把兒子抱到公公眼前,讓兒子喊爺爺。誰知道一歲的兒子哇一聲哭了,聲如裂帛,毫無緣由。她的心底一聲哀歎,民間有一個說法,小孩子看到哪個老人哭,那就說明這個老人離死不遠了。
她把兒子交給男人,想喂公公一些雞蛋湯,公公卻搖搖頭,示意聽他說兩句。眾人圍著公公沉默不語,唯有男人懷裡的孩子哭鬨不止。沒辦法,她把孩子交給門外的憨柱抱著,回過頭聽公公的交代。公公四下裡看了看,灰白的臉上浮上一層笑,他說,不孬,一家人都在眼前,比我爹強,我爹死的時候身邊一個人沒有。說著,他好像想起什麼,乾枯的眼窩裡滴出兩滴渾濁的淚珠。停了一會又說,我要走了,大師兄二師兄都等著我呢,他們都等急了。
眾人麵麵相覷,內心卻悲痛不已,誰都知道,公公的大限已到,他此時的行為隻是臨死前的回光返照。
掃視了眾人一眼,公公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說,我和你爹是拜把子的兄弟,沒想到又成了親家,可惜我不能陪他聊天喝酒了,想想真是個遺憾,不過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說明我老哥倆的緣分儘了,老天不留我了。肇慶性格有些軟弱,你婆婆身體又不太好,這個家你要操持起來,永昶要看好,我看這孩子倒是個練武的苗子,可是時代不同了,不是以前靠打打殺殺就能混口飯吃了,長遠看還是要讀書,不讀書功夫練得再好也隻是一介武夫,除了看家護院還能乾什麼?不做惡的頂多混口飯吃,保鏢看家護院,都不是長遠的營生,弄不好還被人當槍使,我大師兄就是跟著義和團丟的命,還有我二師兄,我們師兄弟六個,隻有我算是善終啊,其餘的,吃槍子的吃槍子,斬首的斬首,作孽啊。
那天,公公斷斷續續說了好多,然後沉沉睡去。誰也沒有想到,剛交子時,公公再次醒來,啊啊了幾聲,隨即沒了聲息。等聽到男人的哭聲時,她知道公公去了。
公公下葬那天,天陰得格外沉,舉重的一乾人心急火燎地培上最後一鍬土時,期待多日的大雪終於飄落,不長時間就白了地。
瑞雪兆豐年,一場大雪讓苗家莊的莊戶人異常歡喜,許多人為苗家看下的日子讚歎不已,有人感慨,若是大雪後下葬,事情不知道會糟糕到什麼程度。苗家尚未撤去的席棚下,老秀才撚著灰白的胡須喃喃自語,雪蓋墳,不出狀元出翰林,雪蓋墳,不出達官出貴人。
作為女人,她沒有資格上墳,但對公公的孝敬讓她作為兒媳有少許的安慰,至少無愧於心。同時,也不無遺憾,畢竟隻有短短的三年時光,這還不包括初進家門時那段害羞的日子。從內心裡,她覺得公公就像自家的親爹,嚴肅刻板又不失溫情。事實上,她也一直把公公當親爹相待。
自從公公病倒後,她就有了遷墳的想法,俗語說窮改門,富遷墳。還有一種情況,若是家門不幸,不是暴死就是少亡的,也都歸罪於陵地風脈不好。更改之法就是另外選個風脈俱佳之地,擇日遷墳。公公在世,還未咽氣,自然,征求他的意見不合適,也容易引起婆婆的猜忌。她委婉地把想法說給男人,期冀得到他的支持,可是,男人卻一臉的不屑,他把家門不幸歸咎於世道。他說,自古帝王多少朝,哪家占的不是絕佳的風水,天下第一的寶地,結果還不是說亡就亡?遠的不說,就說大清朝吧,還不是毀在娘們手裡?所以說,女人當家牆倒屋塌。她為之氣結,怎麼都沒明白說的遷墳咋就扯到娘們當家上邊去了,這明個明的就是責怪她管多了麼!私下裡想了良久,她才犯過想,感情是自己的主見傷了男人的自尊了。她不由好笑,這個男人一點都不隨公公,小心眼不說,還沒有公公的豪氣。她賭氣想,不遷就不遷,好孬都是你們苗家的事。話雖這樣說,氣過之後,她總是驚驚覺覺,心裡不踏實,就像一個走夜路的人,總是疑心身後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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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男人說不通,又不宜說給婆婆,趁一次回娘家的工夫,把心底的想法說給了娘家爹。此時的褚青山正為義弟加親家的病症而憂心如焚,聽了閨女的話沒打愣就應了,說應該找個風水先生看看,男不過四十二總不是好事情,說不定得罪哪方大神了。又答應給找個山南最有名氣的風水先生看看,能不能破解破解。得到娘家爹的應允後,她回來把事情說給了婆婆和男人,娘倆表現出奇地一致,看看就看看吧。
三日後的晌午頭,大亮牽著毛驢馱來了陰陽先生。那個胡子花白的老頭顫顫巍巍被扶下驢背,又在門側的下馬石上坐了一會,才慢慢進了苗家的大門。裡外看過,酒足飯飽之後,陰陽先生被男人和大亮引著去了家北的老陵地。
不長時間,三人回來了,陰陽先生的原話是,穴位沒問題,無需改遷。
這句定局的結論讓一家人鬆了口氣,她包出謝禮卻被陰陽先生擋了回來,理由是褚先生有交代。送陰陽先生出門的時候,她忍不住把自己的疑惑說了,陰陽先生撚撚胡須,沉吟了一下說,褚先生於我有恩,我不能說瞎話,你家那祖墳絕對沒有些問題,不過,這風水是輪流轉的,三代之後必有改觀。
於是,遷墳的念頭就擱置了下來,不過,隨著公公逝去的時日漸去漸遠,她的那份心思早已被日子纏磨得沒了蹤影,就是偶爾想起,也像是朝日露珠,隨風即散了。
再次動遷墳的念頭,已是十五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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