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柱沒招,回到家裡,老爹看憨柱一個人怏怏回來眉頭一展,說瞎子放驢隨他去吧,哪裡的黃土不養人,讓他乾吧,吃點虧沒壞處。憨柱說,我聽那莊上的人說,二柱乾活的那家人家名聲不咋樣。老爹一揮手,咋樣不咋樣也就那樣了,既然二柱鐵了心想乾,咱還說什麼,說什麼都沒用,吃飯吧。
女人也勸憨柱,無需為二弟操心,彆人都勸說了,他還認自己的死理,非得在那乾下去,其實也沒什麼不好,至於彆人說的真假,畢竟隻是傳言,到年底二柱回來,看能不能拿到工錢,能拿多少工錢,一切都明了了。
憨柱扭過身,我隻是氣不過,你說他咋就那麼拗呢,咱爹,你,我,哪個不是想讓他好的?一樣的八百文錢不掙身邊的,偏偏一步遠兩步近跑到敏河,氣人,真不知他是咋想的,難道那家天天吃肥肉膘子?
憨柱的話把女人逗笑了,說你這個當哥的純粹瞎操心,隻要他自己願意,哪裡掙錢不是掙,這樣也好,省的莊上人傳言,你爺仨都在一個鍋裡抹勺子。憨柱一下子掀掉身上的蓋頭,急赤白臉地說,爺仨在一個鍋裡抹勺子又咋了,給東家乾活,東家給錢,不偷不搶,憑自己力氣吃飯,光明正大,他們說,那是他們眼紅。女人看到憨柱的樣子笑了,說我又沒說什麼,你急啥,趕緊蓋上,彆受涼,你看看你,跟小孩樣,嚇了我一跳沒事,要是把孩子嚇著了,看爹不得凶死你。
孫老財的孬名聲真不是虛傳,到了年底結賬,二柱的工錢果真被扣得一分不剩,理由是二柱打壞他一個景德鎮的瓷瓶。景德鎮的瓷瓶不值那麼多錢,問題是祖傳的,那就說不準了,值多少錢全憑東家一張嘴。二柱弄不明白,東家喊他架桌子,明明留了小心,條幾上的那個瓷瓶咋還是掉了。誰的後背都沒長眼睛,二柱隻能自認倒黴,心想,一個瓷瓶子,大不了挨頓尅,沒想到東家開口就是八百文,不多不少,抵他一年的工錢。二柱黑著臉回到家裡,不用說誰都知道沒好事。
一家人自認倒黴,倒是爹看得開,人家早就挖好坑等著你往下跳了,你是跳也得跳,不跳也得跳了。憨柱不解,問為什麼。爹說還不簡單,人家早就安孬心坑二柱了,二柱還不信。二柱果然不信,氣哼哼地說,要不是我不小心碰壞了他的瓷瓶,八百文一分不少拿回來。老爹就笑了,很世故地,說你看,到現在還不承認,說你胖你還喘上來,你知道為什麼快到年底結賬了你才打碎瓷瓶,為什麼不是你一去他家就打碎?看憨柱兄弟倆支著脖子聽,老爹沒賣關子說,那時候你沒錢讓他扣,所以,這個瓷瓶就得年根結賬了才打碎。二柱聽了受不了了,脖子的筋鼓得老高,牙咯吱咯吱響,我弄死他個老妻侄。老爹倒是不疾不徐地說道,你弄死他,你憑什麼?人家走遍天下都不怕,你打碎了人家的瓷瓶麼,所以說,這個啞巴虧你是吃定了,彆不服氣,年初就告誡你了,你不聽,這不孬,算是白給人家乾了一年活,叫我說,沒讓你倒找錢就不錯了。
二柱蹲在地上嗚嗚哭了起來,晚飯也沒吃,一頭攮到床上蒙頭就睡,誰喊也不理。
婆婆不在了,有時候憨柱的女人替代了婆婆的角色,她以女性的溫柔疼愛著自己年輕的小叔子,縫補洗刷樣樣包攬,宛如婆婆在世時一樣。小叔子二柱報以回應的就是把她這個嫂子放在了內心極其重要的部位,不允許彆人有絲毫的褻瀆和怠慢。苗家莊的風俗,表叔爺們、外姓的同輩之間可以罵大會,這當中尤以拿對方的嫂子開葷最為常見。姐妹雖然最終是彆人家的人,可萬萬不可玩笑,否則有人拚命,而且為人所不齒。
憨柱隔壁的鄰居大炮輩分低,喊憨柱叔,喊二柱也喊叔,憨柱沒娶親之前,大炮見著二柱喜歡逗他玩,嘴上占些便宜。那時候二柱小,不大懂大炮的玩笑,長大了,大炮再跟二柱開玩笑二柱知道反擊了,二柱反擊的招式簡單淩厲,不管大炮怎麼跟他罵大會,他無一例外張口就是,我日你娘。大炮過了嘴癮,當然對年幼的二柱的罵不當回事,若是都當真,那真的沒法活了。憨柱娶親之後,大炮覺得以前的罵法過於老套,再說他有些嫉妒憨柱娶了那麼好的女人,再跟二柱罵大會就以二柱的嫂子為主菜了。誰曾想,以前怎麼罵大會二柱都不急,頂多回他一句陳舊的罵人話,大炮這邊我你你嫂子剛出口,上下嘴唇還沒闔上,二柱就急眼了。二柱急眼的方式就是拚命,大炮沒防備,被二柱一頭拱了個四仰八叉,還沒等大炮回過神來,二柱就撲上來了,又掐又抓,直把大炮的臉抓撓的道像樹上落下的爛梨,害得大炮六七天沒好意思出門。自此,也不敢拿二柱的嫂子罵大會了。
二弟,起來吃飯了,再不吃都涼了,憨柱的女人站在門外喊,腦子裡卻是自己虛構的孫老財的形象。她對於以坑人發家的人深惡痛絕,當初娘家爹若不是被好賭的財東拉下水,自己也不至於跳河差點送了命。若不是自己是個女人家,她定要上門去理論一番,克扣窮人家的孩子算什麼本事,有本事去城裡坑去,家門口的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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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屋裡傳來二柱悶悶的一句,我不吃,然後,又沒有音了。憨柱的女人歎了一口氣,知道小叔子的心結還沒解開。出了一年苦力,到最後被坑了全年的工錢,屌蛋精光地回家,任誰也咽不下這口氣,這心結若是幾句話就能解開,隻能說明一個字:傻。
憨柱的女人回來跟公爹說,公爹擺擺手,這是一道坎,過去就沒事了,你想想,他一個生瓜蛋子,能玩過老家雀?甭說他,好樣的人遇到這樣的事也沒招,畢竟是你打碎了人家的瓷瓶麼。這樣也好,吃一塹長一智,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現在知道了也不晚。
憨柱有些不服氣,要去找孫老財理論,剛才在弟弟麵前沒敢提,主要怕他年輕火氣大,憋不住跟人家打架。誰知老爹立馬否了他的提議,告誡他,此事不可再提,又開導他說,你去理論,能理論出什麼道道?二柱打碎人家瓷瓶是真吧,再說,都跟二柱結完工錢了,你再去,有用?染坊還能倒出白布?你以為你是誰?人家能成為東家,能是無知白人?說不定你連人家的門都撈不著進就被攆了回來,算了吧,聽爹的,記住,你以後也不能在你兄弟跟前提這事,一句話都不能提,聽見了麼?
憨柱隻好答應。
憨柱被憋的心口疼,想想都替二柱虧得慌,八百文錢,可是弟弟一個汗珠子一個汗珠子掙來的,轉眼間就沒了,沒了不是被人偷了,也不是被人搶了,而是眼睜睜地長著腿跑的,跑得你沒脾氣,還得認,這點尤其不能令憨柱釋懷。倘若二柱的錢真的丟了或者被人搶了,也沒招,可明個明被人誆去的,錢被人誆去,還賺了個傻的名聲,這才是最氣人的。
第二日的一早,憨柱就把弟弟二柱被坑了一事說給了東家苗南拳。苗南拳當時剛從外邊打拳回來,兩個裝滿南河水的泥罐剛放下,茶還沒來及泡。苗南拳聽了一皺眉,說還有這樣的事,然後不待憨柱言語,邊衝茶壺邊說,這個孫老財,果然名不虛傳呐。憨柱苦笑一下,你也知道?苗南拳把茶壺往幾上一墩,說我咋不知道呢,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敏河青石,陰平這轉圈幾十裡地,不知道孫莊孫老財摳門的不多。憨柱附和道,何止是摳門呀,我看就是黑心,你說二柱這個半大孩子的工錢他也坑,沒點人性了麼。苗南拳捏了一下雙拳清脆的骨節瞬間響起爆豆子一般的聲響,罷了,明日我去認識認識這個人,順便去會個朋友。
憨柱亦喜亦憂。喜的是東家有替二柱出頭的意思,憂的是又給東家添麻煩了。憨柱曆來不喜給彆人添麻煩,有些事寧願自己多乾多操心,也不想讓彆人說個不字。女人說他是小相。憨柱嘿嘿笑,他自認自己就是個小相。一個長工,靠出力掙錢掙糧,想那些彎彎繞有什麼用,莊上也有那種,說話淨往高崗上站,哪句話不占便宜不說,哪件事不顯他能不做,結果不還是窮得日不聊聊不生,一根筋挑著蛋。憨柱和女人都不喜歡那樣的人。
第二日傍晚,苗南拳讓兒子肇慶把憨柱叫到屋裡,嘴巴一努桌上的一個小布包,二柱的錢都在裡麵了,苗南拳說完,呷了一口杯裡的茶,神態裡有一種功成名就的滿足。憨柱一愣,隨即明白了,東家把二柱被坑的錢要回來了。憨柱喜極了,捧著錢不知說什麼好,有這樣仁義的東家,什麼話都顯單薄。我代我兄弟謝謝大叔了。第一次,憨柱沒有喊東家。在苗家做長工五年多,憨柱都是尊稱東家,就連稱呼苗南拳的兒子肇慶也是少東家。苗南拳揮揮手,笑笑,那個孫老財可真不是省油的燈。憨柱不知道東家用什麼招數把弟弟被謎下的錢要回來的,但單憑東家這句話,就知道這中間費了不少周折,甚至有可能還動了手,因為憨柱看到東家的布鞋上沾了不少的土。
二柱的錢要回來了,憨柱女人提議請東家吃頓飯,這個提議頗得公爹的賞識,他捋著灰白的胡子點點頭,是該請。苗南拳欣然應邀,也就是在那次飯桌上,敲定了二柱到窯上當學徒,手藝學成了愛乾就乾,不乾就起窯貨去賣,利潤四六分成,東家四,他六。
誰也沒有想到,這麼好的條件二柱竟然還是不答應,二柱說,他還要出去做長工,老是圍著鍋台轉沒意思。那句話老爹氣得頭頂冒煙,一煙袋磕在了二柱的額頭上,瞬間起了個鴿子蛋大的青包。倒是苗南拳笑嗬嗬地勸說,好男兒誌在四方,出去見見世麵也好。憨柱不以為然,生就的骨頭造就的命,去敏河還是乾長工,能有什麼世麵見,又不是濟南府徐州城。他甚至暗暗懷疑父親的那一煙袋,咋就有這麼一個執拗的弟弟呢。
一年後,二柱剛十七,老爹在染上風寒的七天後撒手人寰。
父親不在了,長兄如父,憨柱理所當然擎起了家裡的天,弟弟能成家,憨柱這個當哥的功不可沒。到了年齡,憨柱托人給弟弟尋了門親事,接著操持著給弟弟蓋了新房。三間草房子兄弟倆蓋了一個春天一個秋天。春天踩泥牆,到了四簷齊,晾了一個夏天,乾透後立的梁苫的草,裡外牆皮一泥,三間新房就立在憨柱的隔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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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憨柱想先給弟弟蓋兩間房子,等條件寬鬆了再加蓋,苗南拳的意思與其這樣,還不如一連帶將蓋三間呢,省得以後費勁。憨柱不好意思說手頭不寬綽,就說兩間也湊合,村裡娶親的住兩間新房的不在少數,更有蓋不起房子,娶在老房子的。苗南拳豈能不明白憨柱的心思,手一擺,彆說了,聽我的,要蓋就蓋三間,要麼不蓋,錢不夠我這裡有,再說,三間屋一蓋,二柱也好說媳婦。
當年冬天,二柱就把新媳婦娶到家了。爹娘都不在了,兄弟倆處到這個情味,苗家莊的人無不誇讚,相比許多兄弟鬩牆的人家,憨柱哥倆的情誼堪稱少有。
二柱娶親的第四日,兄弟媳婦回門歸來,憨柱做主,,請了苗秀才和東家苗南拳當中間人,和弟弟分了家。依著弟弟的意思不分,說哪有剛娶親就鬨著要分家的,又不是高門大戶有家產,再說,人家也會笑話。二柱新娶的媳婦也不同意分,理由是剛過門就提出分家,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她攛掇的呢,她可不想背那個孬名。
憨柱的女人識文斷字,更能說到位,她說你們都想多了,之所以這麼早分家,全是考慮早晚得分,晚分不如早分,到時候一個鍋裡摸勺子,難免有個磕碰,言語上有個差錯,就怕時間久了越積越深,吵了打了都不好,倒不如趁著好的時候分,兄弟還是兄弟,於大家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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