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妮正在鍋屋炒著菜,就聽到男人咳嗽的聲音,沒一會,屋裡傳來孩子的哭聲。三妮罵著男人,卻不知道孩子為啥哭。她隻好衝屋裡喊,彆哭了花,娘這就過來。說著過來,卻是菜炒好之後。雖說男人手賤,對孩子倒還湊合,沒有像對待她那樣下手不分輕重。她進屋的時候孩子倒是不哭了,站在桌子邊一抽一抽的。三妮看到孩子的樣子就心疼,把孩子拉到懷裡,拍著說,花不哭,娘給妹妹穿好衣服就給你盛菜吃。三妮不敢問男人孩子為什麼哭,否則又得挨揍。
正給女兒穿著衣服,三妮就聽到男人罵罵咧咧,這才知道男人輸錢了。三妮對著外屋呸了一口,問他要錢買些針線跟澀柿子一樣,自己賭卻有錢。
一進冬天,閒下來的人就無事可乾,二狗家就聚滿了人,三五個一夥開始賭錢。二狗不賭,卻喜歡劃局,時間長了,三五個村子就出了名,好賭的人就聞風而來。自然不是白玩,二狗管吃管喝,贏錢的就得撂腰,飯錢單算,茶免費。
三妮男人不怎麼賭,卻愛看熱鬨,逢到缺人手也跟著湊,來人了再讓,手氣有好有孬,算下來卻是輸的多贏得少。就有聰明的人算賬,說弄來弄去錢都讓二狗贏去了,彆人有輸有贏,二狗卻是穩贏不賠。
也許依仗著戶族大,三妮的婆家根本沒把三妮的死當成一件大事,草草置辦了一副匣子放著,定下了日子派了一個本家戶族到苗家莊送信。
三妮日子過得不好,娘家人都知道,可是知道又有什麼辦法,又添不了油添不了鹽的,隻能裝作不知道。憨柱的女人也隻在三妮回娘家的時候拿點東西讓帶著,回去也算有點臉麵。每次送走三妮,憨柱的女人就暗自祈禱,盼望三妮趕快添個小子,那樣的話三妮的境遇就會改善許多,至少不會三天兩頭的挨罵挨打。誰曾料到她的祈禱絲毫沒起作用,三妮的境遇還未改善,如今竟然傳來三妮的噩耗。永昶拎著兔子叫門的時候,送信的人剛走,憨柱爺倆正憋著氣,心口鼓得生疼。
泥人還有土性,何況憨柱不是個泥人。一向厚道的憨柱被三妮的死激怒了,聲言要給三妮出口氣,治治那家張狂的人。大滿年輕氣盛,血氣方剛,趔架子就要去邵樓,找那個狗日的論論道理。此刻的大滿已經被三姐的死激怒了,嘴裡也不再稱呼那個原先的三姐夫,繼而以狗日的代替。
永昶自然不便插話,但就是這樣走了顯然也不合適,就接過憨柱女人遞過來的小凳子順勢坐下了。兩家的關係在那擺著,就算不能出力,在一邊幫幫人場也是苗家應儘的責任。永昶的心頭此刻也被一種激憤所籠罩,立場自然站在憨柱大爺這邊。永昶一邊尋思著怎麼幫助憨柱大爺,一邊卻想起曾經的三妮。大滿上頭連著三個姐,跟在大滿屁股後邊的永昶自然也跟著喊姐。
大滿的大姐叫大妮,二姐叫二妮,三姐叫三姐,名字都是憨柱大爺起的,說是好叫。永昶曾聽說,大姑給那姊妹仨起了非常好聽的名字,可惜都被憨柱大爺否了,說弄費勁乾嘛,窮人家的孩子叫賤名好養活,又不是地主家的大小姐。話說到這個份上,女人自然不好再爭執,再說,本來都是當爹的給孩子起名。於是,大妮二妮三妮的叫開了。永昶則跟著大滿喊大姐二姐三姐。
叫三妮的三姐大永昶四歲,疼起永昶來跟親姐沒什麼兩樣,小時候的永昶自然因為多了三個姐姐而有了另外一種自豪。如今,三妮遽然去世,以一根繩子結束年輕的生命,這對娘家人,包括永昶,都是不可接受的事情,繼而把責任歸咎到她的男人身上,若非實在過不下去,誰也不會選擇走那條路,受虐待是顯而易見的事,而且非人的虐待。
自然不能大打上門,憨柱的所謂的治就是準備在三妮的喪禮上出難題,讓男方家丟醜,丟大大的醜。也想到了報官,可人一亡,自然死無對證,結果必定是活人向著活人,最後不了了之,畢竟人是自己上的吊。
永昶回家的時候心事重重,兔子留在了大滿家。大姑答應讓大滿給殺,拾掇好了給送去。大滿家出了這檔子事,永昶自然不好再多說什麼,隻表態說隨叫隨到,其實他內心裡已經打定主意,他要跟著大滿去參加三姐的喪禮,權當送三姐最後一程。
下雪的時候天暖暖的,像早春的二月天,誰知道雪一停,西北風刮起,雖是尋常的風力,但淩厲的卻像小刀。家家戶戶的屋簷上掛滿了尖尖的冰溜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永昶慢慢走著,以防滑倒是一方麵,更多的卻是內心的震驚加悲傷。他弄不明白,前些日子還見過的三姐咋說尋了短見就尋了短見,這得多大的勇氣跟心念啊,若不是實在活不下去,誰會撇下兩個年幼的孩子走了那條不歸路。永昶就覺得心堵得慌,像塞了一團棉花,說不出的憋悶,他想喊,卻喊不出,隻好蹲下來,抓了兩把雪捂在臉上。三姐,永昶低低地叫著,不一會,水珠順著他的指縫流了下來,等他拿開手,卻不分清臉上是雪水還是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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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說三妮上吊死了,母親苗褚氏吃了一驚,一副不相信的愕然表情,停了一下才問怎麼回事。永昶簡單把事說給了母親聽,隨後補充道,憨柱大爺說了,那天要給男的家難看,我也答應跟著一起去了。苗褚氏點點頭,對永昶的表態十分滿意,又對永昶說,你給你憨柱大爺說,需要什麼說聲,這個事不是小事,更不能讓那邊小看了這邊。看永昶點頭答應,她深深歎了口氣,說不行,我得去看看去,多好的孩子啊,咋說尋短見就尋短見呢…..
永昶要陪母親去,被母親拒絕了,讓他在家陪著梅蘭。梅蘭早已沒了先前的靈便,坐不多久就累,腆著大肚子回了自己屋躺著看書。永昶推門進屋的時候梅蘭剛剛迷糊著,聽到動靜,她拿下臉上蓋著的書,接著看到永昶一臉的憂戚。這種情況是第一次,梅蘭有些納悶,找大滿殺個野兔子還能有什麼事。一問永昶,才知道大滿的三姐上吊死了。
憨柱跟女人在去不去三妮家這個事情上起了紛爭。說紛爭其實也沒什麼紛爭,主要是一個在哭,一個在罵。女人在哭,低低的哭,卻無比的傷心。憨柱再罵,咬牙切齒的罵,卻大部分罵的三妮的男人邵旺財。憨柱女人提出要去邵家樓去看女兒最後一麵,憨柱不讓去,吼女人,人都死了,你去乾嘛,她敢狠心死就說明心裡沒你這個娘,更沒有我這個爹,看,看什麼看,不看,她已經不是我姓姚的閨女了,她是人邵家的鬼,我不去,你也不能去,熊妮子,給我們臉看,我才不看呢,罵著罵著,憨柱忍不住卻哭了起來,嗚嗚地,比女人哭得還慟。
最終,憨柱的女人打消了去邵家樓見女兒最後一麵的念頭。男人說的對,見不見反正都死了,還不如不見,那樣想起來的三妮還是活著的樣子。女人也知道,男人是怕她傷心過度,有什麼三長兩短的。自打從娘家回來後,她的身體就大不如以前,夜裡總是經常淌虛汗,心口有時候隱隱約約的疼。那疼還不清晰,鈍鈍的,似有若無。去青石街拿過兩副藥,吃了似乎也不見功。既然男人不讓去就不去吧,就是去也隻能傷心。
三妮出殯的頭天傍晚,大滿糾集了一幫本家戶族氣勢洶洶去了邵家樓。按照常理,娘家人一進村,喪家就得由孝子領頭跪迎。三妮年輕,又沒有子嗣,理應由進門的侄子替代孝子行孝子的禮節,未料娘家人等了好久,才過來一個老執,拱著手一個勁賠不是。下雪不冷化雪冷,一幫人早已懂得打滴滴,心頭窩著一團火,主家人一個人毛沒看到,來個執事算什麼?許多人七嘴八舌連罵加嚼,把個執事說得比哭還難看。
大滿倒是不廢話,直接對執事說,他邵家要是還有個喘氣的就讓喘氣的來,要是沒有喘氣的,那我們直接回去。這樣的喪事上,娘家人為大,執事做不了主,隻好裸諾而去。大滿他們不知道,為誰去村頭迎接他們,主家吵翻了天。三妮的男人知道沒好果子吃,早就躲開了。當事人躲開了,一幫執事就不乾了,畢竟他們隻是幫忙的,有些事情不宜出麵。商量再三,才由邵姓門的一個叫旺福的執事去村頭迎人。
女人死了,上吊死的,一般情況下娘家人不會善罷甘休。念及外孫外孫女的,娘家人不會太過分整治男方,遇到性子烈的,有財勢的,能把男方整閉氣。雖說三妮的娘家不是大戶人家,但畢竟有一大幫子本家戶族,若是真忍氣吞聲,三妮的死算是白死了。邵家樓的人不相信死者的娘家人是個麵蛋,都抱著看熱鬨的心思站在背風的地方盯著大滿一幫人,期待一場久違的好戲。
旺福一邊罵著一邊往回走。冷風中的臉因為陪笑陪的過久,此刻像是僵住了,木木的難受。他使勁搓了幾把臉,這才感覺有了點熱乎氣。憑良心說,主家做得太過火,本來就有錯在先,偏偏硬充光棍,殊不知隻會把事情鬨僵,正確的作法就是裝孫子,真誠的道歉才能澆滅娘家人通天的火氣,否則隻會適得其反,鬨得不可收拾。多年的執事經驗告訴他,這次的喪事沒有預想的那麼順當,女方的娘家人也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弱勢,更不是死者男人所鄙視的那樣不就是一個扛活的長工家麼!旺福察言觀色,女方娘家人來了不下五十口子,多數是血氣方剛的小夥子,站在主家身邊的一個年輕人更是不可小覷。那人沒怎麼說話,合身的長袍顯示出與眾不同的身份,一頂呢子禮帽下一雙眼睛堅毅有神。旺福說了好多好話,那人倒是和顏悅色,替代自稱死者兄弟的人說話,叫主家過來,你做不了主。
旺福確實做不了主,他隻是一個執事的,按理迎接娘家人輪不到他,幾個執事的都是明白人,為了不讓娘家人感覺怠慢了,公推能說會道的旺福先去應付一下,主家隨後就到。既然應了卯當執事,理應替主家分憂解難,旺福沒法,更兼著跟主家是本家,隻好先打頭陣,沒想到娘家人軟硬不吃,非得要正主迎接,人家說得也不過分,主家不繞麵,派個執事過來,曆來沒有這個規矩,旺福也知道自己在會說也沒用,沒理的事情任你說得天花亂墜都白搭,反倒更惹娘家人反感,於是隻好抱歉似得拱拱手,對主家及一幫執事說,我說的不管用,人家指明讓二侄子過去。
三妮的男人本來蹲在一邊,一聽說讓他過去迎接娘家人,立馬嚷道,我不去,來就來,不來裂熊。話音剛落,三妮的男人就挨了胞哥一腳,你說的是人話麼,你惹的事你不擺平誰給你擦屁股。
在家人及老執的再三勸說下,三妮的男人裝著一副悲傷的樣子跟在老執旺福的身後來到了村頭。跟隨大滿來的一幫年輕小夥子凍得淌鼻水,一口熱茶沒混上,個個壓著滿肚子的火,乍一看到欺負死三姐的家夥,紛紛圍上去罵罵咧咧,有的忍不住動了手腳。三妮的男人害怕了,頭一抱,蹲在了地上。大滿喝止了眾人,拉起三姐夫,冷冷地說,你覺得揍你虧不?三妮的男人捂著一隻眼,陪著笑臉說不虧不虧。永昶說,不虧那你怎麼不早來?三妮的男人無言以對,囁嚅了幾下才說,我怕挨揍。永昶說沒做虧心事你怕什麼?
老執旺福看事情緩和了不少,顯然娘家人沒打算太難為三妮男人,連忙熱情地邀請趕緊進村,天冷,喝點熱茶暖暖身子,餘下的事到家再說,說著,忙不迭地疾走幾步,帶著一幫人往喪家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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