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熱的塑膠跑道儘頭,五班的新兵們如同被抽掉了骨頭,陸陸續續“滾”過了終點線。
與其說是跑過來的,不如說是靠著最後一點意誌力,連滾帶爬、手腳並用地蹭過了那條象征解脫的白線。
一個個麵無人色,嘴唇發白,眼神渙散,胸腔劇烈起伏得像是下一秒就要炸開,汗水早已流乾,臉頰上隻留下一道道灰白色的鹽漬。
三魂七魄大概隻剩下一縷“守屍魂”在勉力維持著軀殼,防止當場散架。
張天天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到了林白腳邊,他身上的裝備——挎包歪斜,水壺在腰間瘋狂搖擺,發出惱人的“哐當哐當”聲。
他一把抱住林白的小腿,眼淚鼻涕再也繃不住,混合著臉上的塵土糊成一團,嚎得驚天動地:“小白!救命啊——!嗚嗚嗚嗚……我這堆破銅爛鐵叮鈴當啷響一路了!煩死我了!我要把它扔了!扔了!”
“張天天!你個二不楞!”緊隨其後、同樣癱軟在地的邱磊,氣還沒喘勻,家鄉話就噴薄而出,他用儘力氣瞪著眼,手指顫抖地指著張天天:
“我說慢點兒慢點兒!你耳朵塞驢毛了?!非得跟打了雞血似的往前莽!你假迷三道個什麼勁兒啊!”
他每說一句都要停下來大口喘氣,喉嚨裡發出破風箱拉扯般的嘶嘶聲。
張天天抱著林白的腿,扭過頭,帶著哭腔反擊,委屈得像個兩百斤的孩子:“我他媽敢慢嗎?啊?!班長那銅鈴眼就跟探照燈似的,就鎖定在我後腦勺上!我後背都燙了個洞!我敢停嗎我嗚嗚嗚……”
他一邊哭訴,一邊把臉在林白的褲子上蹭,試圖抹掉眼淚鼻涕。
邱磊被他這無賴樣氣得翻白眼,胸膛劇烈起伏,像一頭剛卸磨的驢,他指著張天天的手指抖得更厲害了:
“你……你小子……等……等老子……把這口氣……喘勻實了……再來……找你……受死!”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管子裡硬擠出來的。
這邊兩個活寶的“生死官司”還沒掰扯清楚,那邊張廣智也扯著嘶啞的嗓子喊了起來:“小白!快!這邊!”
林白循聲望去,饒是他定力再好,嘴角也忍不住抽動了一下。
隻見李寧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衝過了終點線
他整個人像是剛從難民營裡突圍出來。
綠色的軍被褥像個巨大的、鬆垮的包袱,被他死死箍在懷裡,原本應該背在背上的軍用背包早已散了架,背包帶如同兩條垂死的蛇,軟綿綿地耷拉在他脖子上,隨著他的奔跑滑稽地晃蕩。
他左手死死摟著軍用水壺,右手提著兩隻沾滿塵土的解放膠鞋,就這麼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活脫脫一個狼狽逃荒的。
看到穩穩站在那裡的林白,李寧渾濁的眼睛裡瞬間爆發出找到救世主般的光芒。
他連滾帶爬地撲到林白身上,巨大的衝擊力讓林白都微微晃了晃。
下一秒,這位七尺男兒竟然直接把頭埋在林白肩膀上,“嗷”一嗓子哭了出來,邊哭邊嚎:“瑪德!讓我死一死吧!太他媽丟人了啊啊啊!我的背包……包它散了!一路抱著跑過來的!嗚嗚嗚……”
小珍珠是真掉下來了,混著汗水泥土,瞬間浸濕了林白肩頭一小片迷彩。
張廣智看得又好氣又好笑,蒲扇般的大手在李寧劇烈起伏的後背上笨拙地拍了幾下,試圖幫他順氣。
他語氣卻努力顯得輕鬆:“嚎啥嚎!跟個娘們似的!丟啥人?你看你後麵跑過來的那兄弟,再看看自己個兒!”
他順手朝不遠處剛蹭過終點線的一個九班新兵一指。
隻見那位九班的兄弟狀態更絕,他正一隻腳穿著作戰靴,另一隻腳卻光著踩在滾燙的地麵上,手裡還高高拎著另一隻孤零零的膠鞋,一瘸一拐、咬牙切齒地蹦躂著,臉色比鍋底還黑,嘴裡似乎還在無聲地罵罵咧咧。
張廣智嗓門挺大:“看見沒?人家九班的兄弟!鞋都跑丟了一隻,現在隻能‘金雞獨立’蹦過來,你看人家哭了嗎?啊?人家吭聲了嗎?”
那位拎著單隻鞋、正艱難蹦躂過來的九班新兵:“………………”
他猛地停住蹦跳的動作,布滿汗水泥汙的臉轉向張廣智的方向,眼神複雜地瞪了一眼,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似乎在醞釀一句極其臟的問候。
最終,他選擇繼續咬牙切齒地、一蹦一跳地遠離這個“安慰人”的現場,背影寫滿了“晦氣”和“莫挨老子”。
林白看著自己肩上哭得抽抽噎噎的李寧,再瞥了一眼那位蹦蹦跳跳的“金雞獨立”和地上還在互相甩鍋的張天天與邱磊,一股荒誕又真實的疲憊感湧上心頭。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感覺肩膀更沉了。
“小白!救命啊——!!”
一聲淒厲的呼喊刺破了終點線附近此起彼伏的沉重喘息。
林白循聲抬頭,隻見遠處一團極其混亂的“物體”正以一種極其詭異彆扭的姿態,跌跌撞撞地朝著終點線蠕動過來。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那不像一個人,倒像是一團被狂風卷起的、花花綠綠的破布包袱,掙紮著在塑膠跑道上翻滾。
待那“包袱”稍微靠近些,林白才勉強從那堆綠色的軍被、白色的床單以及糾纏不清的背包繩裡,辨認出孫二滿那張涕淚橫流、寫滿絕望的臉。
他的被子褥子不僅徹底散了架,還散得異常“奔放”且“徹底”——
綠色的軍被如同披風般半掛在身上,白色的床單則裹纏住了他的腿,一部分拖在地上被他踩踏著,另一部分被他慌亂地抓在手裡。
“噗……”旁邊的張廣智直接捂住了眼睛,肩膀不受控製地聳動,實在沒忍住那噴薄而出的笑意。
他這一刻深深理解並同情了班長張維,看著自己帶的兵以這種姿態衝過終點,那種混合著憤怒、無奈和恨不得原地挖個洞鑽進去的羞恥感,簡直太有衝擊力了!
“太他媽丟人了……”張廣智捂著臉,從指縫裡擠出幾個字,聲音裡的笑意壓都壓不住。
林白反應極快,一個箭步迎上去。
孫二滿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進了林白懷裡,巨大的衝擊力帶著一股汗水和塵土混合的濃烈氣息。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抱著林白嚎啕大哭,鼻涕眼淚糊了林白一身:“小白啊……嗚嗚嗚嗚……俺一定是腦袋被門夾了八百遍才來當這個兵!
五公裡……跑步太難了!太難了啊!哇——————”
那哭聲撕心裂肺,充滿了生理極限的痛苦和巨大的心理委屈,像是遭受了人間最大的不公。
能看出來,孩子是真委屈壞了!
就在這時,一股低氣壓如同烏雲般籠罩過來。
班長張維的臉黑得堪比燒了十年的鍋底,他大步流星衝到近前,看著孫二滿這副不成器的樣子,額頭青筋都在跳。
他幾乎是咬著後槽牙低吼:“孫!二!滿!嚎什麼嚎!還嫌不夠丟人現眼?!趕緊把你這些破爛玩意兒收拾好!立刻!馬上!滾離終點線!彆在這兒給我五班丟人!”
聲音不高,卻帶著暴風雨來臨前的壓抑和冰冷。
孫二滿被吼得渾身一哆嗦,條件反射就想站起來收拾。
可他手腳發軟,又被亂七八糟纏繞的背包繩和被褥絆住,猛地一個趔趄,差點又一頭栽倒,那模樣簡直狼狽到了極點。
張維猛地扭過頭,簡直沒眼看。
一個小小的武裝五公裡,硬是把孫二滿練成了這副三孫子樣!
林白二話不說,直接蹲下身。
他的動作快得驚人,帶著一種在混亂中迅速建立秩序的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