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裡的火才剛裹住鍋底,陳硯舟便不緊不慢地將銀勺從湯甕裡撈了出來。勺子還溫著,他用指腹慢慢抹過勺麵,像在試一塊玉的成色。昨夜那幫人鬨事留下的辣湯點子濺得四處都是,牆角那一塊,血和辣椒油混在一塊兒,凝成了暗紅色。他看也沒看,隻將勺子輕輕擱進一個新陶壇裡。
壇子是今早剛刷出來的,釉麵泛著青光。他蹲下身,把勺子妥帖地墊在最底下,像在土裡埋下一粒種子。
火旺了,牛骨高湯往鍋裡一傾,乳白的蒸汽“呼”地竄起。他一樣樣往裡下料:蓮子、百合、山藥、枸杞,動作不算快,卻極穩。待到最後一味落下,他掀開蓋子瞧了瞧,金黃的油花正打著旋兒。他取出那柄祖傳的銀勺,沿著壇口緩緩繞了三圈,低語道:“不是複仇,是還願。”
話音還沒落,外頭腳步聲就急急地撞了進來。
門簾“唰”地被掀開,唐綰帶著一身濕氣闖進來,一縷頭發貼在額角,手裡緊緊攥著份報紙,胸前的相機晃個不停。“陳硯舟!”她喘著氣,聲音帶著顫,“趙德利雙規了!晨報頭版!地溝油那案子……重啟了!”
她抖開報紙,紙張被雨水洇得有些軟塌,可那頭版標題卻清清楚楚:《副市長趙德利涉嫌嚴重違紀違法,已被依法采取留置措施》。
陳硯舟沒去接報紙,也沒說話,隻伸手揭開了陶壇的蓋子。熱氣猛地撲了兩人一臉,帶著一股奇異的清甜,像是暴雨過後,被日頭曬透的乾草香。
唐綰怔了怔,忽然就笑了,眼圈卻微微發紅。“我知道你不信……可這次是真的。我昨晚在印刷廠守了一夜,親眼看著它印出來的。”她把相機摘下來,遞過去,“膠卷都洗出來了,十三段,全在這兒。碼頭交易、現金交接、還有他跟王虎在冷庫碰頭……一幀都沒漏。”
陳硯舟依舊沒接,隻低頭看著壇中微漾的湯。“你拍這些的時候,心裡頭想的什麼?”
“想我媽。”唐綰聲音低了下去,“她當年就是因為舉報食堂貪腐,被人逼得沒了工作。我剛拿起相機那會兒,手抖得厲害。可……可喝了你那碗‘慈悲佛跳牆’,不知怎麼,就不怕了。你說味道能喚醒記憶,我倒覺得,它也能給人壯膽。”
陳硯舟點了點頭,終於開口:“現在,他們能嘗到清白的味兒了。”
他端起壇子,走向第一張桌子。
這時,早市的食客已三三兩兩進了店。有人瞧見牆上未乾的辣湯印子,小聲交頭接耳:“昨夜又不太平了?”旁邊人忙擺手:“少打聽,心眼活絡的早該收山了。”
陳硯舟走到他們桌前,放下一碗“光明佛跳牆”。湯還在輕輕晃蕩,香氣一絲絲彌漫開。
“今天這碗,敬所有沒低過頭的人。”他說完便轉身,不留人應答。
那人遲疑地舀起一勺,送入口中。不過片刻,他猛地抬起頭,眼睛亮得驚人。“這味道……怎麼跟我爹當年在工地上喝的那碗湯,一模一樣?”
鄰座的老太太也嘗了一口,忽然就哼起了一段老調子:“咱們工人有力量——”
她越唱越響,手也跟著拍打起桌麵。一個穿著舊運動服的大叔聽見,站起身接了一句,接著,另一個中年女人也跟著扭動起來。沒幾下功夫,店裡十幾個人竟全都站了起來,有人拉起手,有人跺著腳,連門口路過幾個學生也被帶了進來,笑著蹦跳兩下,又跑開了。
那廣場舞的曲調在這窄巷小店裡回蕩,震得鍋碗瓢盆都嗡嗡作響。
陳硯舟站在灶前,默默往爐膛裡添了根柴。火苗“劈啪”一跳,映亮了他的側臉。他沒去看那隻有自己能看見的係統提示,隻覺得指尖回暖,仿佛有人從看不見的地方,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街對麵,沈君瑤靜靜站著。
她一身警服挺括,左手習慣性地搭在槍套上。追查令是她剛親手送進專案組的。風掠過,製服下擺掀開一角,隱約露出裡麵那件碎花圍裙的邊。她沒有進店,隻是遠遠望著。
她看見陳硯舟一桌一桌地送湯,看見老人們笑出了眼淚,看見一個穿校服的女孩邊跳邊抹眼睛。她看見那口陶壇擺在店中央,銀勺靜臥湯麵,像一彎小小的月亮。
她搭在槍套上的手指,鬆開了。
“哢噠”一聲輕響,扣上槍套的瞬間,她抬眼,朝店裡望去。陳硯舟正彎腰收拾空碗,似有所感,也抬起頭。兩道目光在空中輕輕一碰。他沒說話,隻微微頷首。她也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兩步,卻又停下。
風將門簾吹得更高,舞曲聲更熱烈地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