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舟的左手還在微微顫抖，像是被電流擊中後還沒緩過勁來。炒勺橫在腿上，柄端沾著焦黑的蔥屑，他連抬手拂去的力氣都沒有。灶火早已熄滅，隻剩鍋底殘留的餘溫，像是不舍離去的擁抱。
門鈴輕輕響了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
林美娟站在門口，手裡拎著個洗得發白的藍布包，邊角已經磨出了毛邊。她沒有說話，也沒有詢問兒子的傷勢，隻是緩步走近，將手輕輕覆在他顫抖的手腕上。那溫度不冷不熱，恰如記憶中——兒時發燒，她深夜探他額頭時掌心的溫度。
陳硯舟猛地回過神。
她搖搖頭，從布包裡取出一件靛藍色立領廚師服，布料舊得泛白，袖口磨出了細密的絨毛，但疊得整整齊齊。她輕輕抖開衣服，翻過內襯，露出密密麻麻縫著的一排排窄紙條，字跡稚嫩卻工整。
你爸縫的。她說，他說，鍋鏟可以斷，菜譜不能丟。可真正傳下去的，從來不是字，是人還記得的味道。
陳硯舟凝視著那件衣服，喉結輕輕滾動。他想起七歲那年，父親逼他背菜譜，背錯一個字就要挨一下手心。他哭得滿臉淚痕，母親蹲下身，往他嘴裡塞了塊桂花糕，輕聲說：記不住沒關係，隻要你會心疼人，菜就有魂。
他一直以為那隻是哄孩子的話。
如今這件衣服攤開在眼前，像一封遲來了二十年的家書。
他剛要伸手，門外傳來一陣窸窣聲。
沈君瑤第一個衝進來，圍裙帶子還沒係好，戰術筆彆在腰間，一隻手已經伸向那件廚師服：這東西得登記備案！萬一有線索......
唐綰緊隨其後擠進來，相機包甩在肩上，手指已經探進衣服夾層：等等，讓我拍張照，這種家族信物必須留檔。
餘昭昭踮著腳從兩人肩膀中間鑽過去：讓讓讓，我個子矮！這可是文化傳承，得由公眾人物見證！
宋小滿默默抽出一把小刀，不是要動武，而是用刀尖輕輕挑起一片鬆動的縫線：這裡......好像還能加點內容。
阿阮最後一個進來，雙馬尾輕輕一晃，直接蹲在地上數起紙條：一共三十七張，編號亂了，我來整理。
五雙手同時伸向那件衣服。
的一聲，布料被撕開一道口子。
紙條如雪花般飛散，有幾張飄向灶眼，險些被餘燼吞噬。陳硯舟眼疾手快，抄起夾子夾住一張，展開一看——是蠟筆畫的菜單，線條歪歪扭扭，寫著：給瑤姨——安神筍乾湯，加三顆肉丸，背麵一行小字：她抓壞人很辛苦。
他愣住了。
沈君瑤一把接過紙條，聲音微微發顫：這......這是我第一次來店裡那天？你那時候才七歲？
不可能。唐綰皺眉，我當時根本沒見過你。
陳硯舟自己也懵了。他完全不記得畫過這個。
可下一秒，宋小滿從油鍋邊緣撿起另一張，舉起來念：唐姐姐胃不好，青菜羹要多煮十分鐘......落款日期是我第一次曝光地溝油案那天。
餘昭昭突然了一聲，從t恤袖口抽出一角布條，上麵縫著一行小字：舞台妝再亮，也比不上一碗熱粥養出來的氣色。睡前喝，夢不驚。
她抬起頭，眼睛亮得驚人：這......這是我去年巡演最累那陣子，你隨口說過一句，我還以為你忘了。
宋小滿低頭看著自己旗袍盤扣裡的夾層，繡著一行針腳細密的小字：刀工不必完美，人愛吃就好。她的手指輕輕撫過那句話，忽然鼻子一酸。
阿阮摘下銅鈴掛繩，拆開絲線，裡麵纏著一張極小的紙：豆腐燉法，備注寫著——天才也要吃飯。
她笑出聲：原來你連我偷偷倒掉剩飯的事都知道。
屋裡一下子安靜下來。
五個女人低頭翻看著那些紙條，有的沾了油漬，有的被水泡過又晾乾，有的邊角卷起，像是被人反複摩挲過。她們發現，每一張都對應著自己某次來店裡的細節——唐綰相機包裡藏著青菜羹做法，沈君瑤圍裙口袋裡半張筍乾湯配方還沾著陳皮碎，餘昭昭換下的舊t恤內襯縫著安神粥步驟，宋小滿的旗袍夾層不止一處藏了鼓勵的話，阿阮的膠片盒夾層裡甚至有張辣味鎮魂湯的簡化版。
而陳硯舟坐在那裡，看著這些本該消失在童年記憶裡的碎片，重新拚出一條看不見的線索。
他什麼都沒做。可他的心，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悄悄記下了她們每一次疲憊、每一句抱怨、每一個強撐的笑容。
林美娟沒有說話，隻是把那件廚師服輕輕披在兒子肩上。布料貼到皮膚的瞬間，一股暖意順著脊椎緩緩升起，像是有人在心裡點燃了一爐炭火。
她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才停下：你爸當年縫菜譜的時候，也是這樣坐著。他說，傳的不是手藝，是惦記。
門輕輕合上。
陳硯舟還穿著那件舊衣服，肩線太短，袖子也短了一截，像是硬套上了不屬於自己的外殼。但他沒有脫下。
沈君默默扯下自己圍裙的一角布條，蹲下身，一圈圈纏在他焦黑的手腕上。動作很輕，像是怕弄疼他。
唐綰收起相機，沒再偷拍他的側臉，而是退後兩步，對著所有人按下快門。閃光燈亮起的那一刻，餘昭昭正把那件舊t恤疊好，放進儲物櫃，換上一件洗得發白的白襯衫。
宋小滿把柳葉刀一把把收回腰間刀鞘，這次沒有清點數量。她知道，以後不用再躲藏了。
阿阮咬了一口冷掉的烤串，辣得直吐舌頭，卻笑著說：這頓慶功宴，我請。
陳硯舟緩緩站起身，把五張童年菜單壓在灶台玻璃下。炒勺歸位，火苗重新燃起，藍色火焰輕舔鍋底，發出細微的劈啪聲。
他站在廚房中央，被寂靜與溫暖包圍。
第一次覺得，傳承不是壓在肩上的重擔，而是有人願意一起走下去的路。
餘昭昭忽然舉起手機，屏幕亮著一條新消息，發件人是她的經紀人，標題寫著《獨家供餐協議終版》。
她看都沒看，手指輕輕一劃，點了刪除。
反正。她咕噥道，他做的粥，本來就不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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