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何維穿上一身漿洗得有些發白的藍色工裝,走向那棟在整個紅星廠顯得尤為莊嚴肅穆的四層辦公樓。
這裡是廠裡的“大腦”,與車間終日不息的轟鳴和濃重的機油味截然不同。
走廊的水泥地被拖得鋥亮,空氣中飄散著若有若無的墨水香和舊紙張的味道。
每一個從何維身邊走過的乾部,都挺直了腰杆,步伐沉穩。
他們的臉上,帶著屬於國營大廠乾部特有的那種自豪。
何維的目光掃過這些人,心中湧起一陣複雜的情緒。
在他的眼中,看到的不是這座工廠此刻的榮光,而是二十年後,這些人集體下崗,在時代的洪流中無助彷徨的淒涼身影。
他看到了這些曾經的天之驕子大學生,為了幾百塊買斷工齡的錢,在廠門口排起長龍。
他看到了那些曾在一起打鬨的女工,為了生計,不得不去街邊擺攤。
此刻,他們不會想到,這個能為他們提供從出生到墳墓一切保障的“鐵飯碗”,有一天會碎得如此徹底。
……
技術科在二樓最裡麵的大辦公室。
何維推開門,幾十平米的大房間裡,坐著七八個穿著乾淨白襯衫或的確良襯衫的技術員和工程師。
他們是全廠學曆最高,地位最超然的一群人。
每個人都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著桌上那些精密的繪圖工具和雪白的圖紙。
何維的出現,像一顆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湖麵。
屋裡瞬間安靜下來,十幾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齊刷刷地打在他身上。
這些目光中,有驚愕,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種知識分子麵對普通工人時,那種根深蒂固的審視和距離感。
“你走錯地方了吧?”一個年輕的工程師推了推自己的眼鏡,他叫王振,是劉總工最得意的學生,“這裡是技術科,車間在那邊。”
他的語氣,像是在提醒一個誤入高檔餐廳的鄉下人。
何維沒有開口。
他知道,在這個地方,他學徒工的身份,就是他身上最大的標簽。
裡間辦公室的門開了,劉總工端著一個泡著濃茶的搪瓷茶杯走了出來。
看到何維,他先是一愣,隨即老臉一沉,拉得比馬臉還長。
“何維?你來這裡乾什麼?”劉總工的語氣十分嚴厲,“這裡是你該來的地方嗎?誰讓你進來的?趕緊出去!”
他的聲音裡充滿了被打擾的權威人士的惱怒。
辦公室裡所有技術員,都在等著看何維的笑話。
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毛頭小子,居然敢闖技術科的門,簡直是自取其辱。
何維迎著劉總工的目光,看著他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心中忽然一陣釋然。
就是這種人,就是這種固步自封、論資排輩、把技術當成個人權威的作風,成為未來拖垮這座大廠的毒瘤之一。
他沒有像昨天在孫廠長家那樣激動,也沒有掏出任命書來耀武揚威。
他隻是用一種平靜到近乎漠然的,陳述事實的語氣說道:“孫廠長讓我過來。從今天起,我是技術科副科長。”
瞬間,整個辦公室,安靜得能聽見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
王振臉上的譏笑,僵在了嘴角,他手裡的繪圖鉛筆“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劉總工端著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凝固了。
他張著嘴,像是聽到了本世紀最大的笑話。
“什麼?你再說一遍?你說你是什麼?”
“我是技術科副科長,何維。”何維一字一頓地重複道,然後目光轉向了角落裡那扇厚重的、緊鎖的鐵門,“我來這裡,是為了查閱一些資料。麻煩劉總工,把資料室的鑰匙給我。”
他的話,終於讓眾人從巨大的震驚中反應了過來。
震驚過後,是無法抑製的荒謬感和被深深冒犯後的憤怒。
“胡鬨!這簡直是胡鬨!”劉總工氣得渾身發抖,茶杯裡的水都灑了出來,燙得他手一哆嗦,“讓一個初中都沒畢業的學徒工當副科長?還是管技術的?孫廠長他瘋了嗎!這是對我們全廠技術人員的侮辱!”
王振也激動地站了起來,指著何維喊道:“我不服!他一個學徒工,憑什麼當我們的領導?他看得懂三視圖嗎?他會算公差配合嗎?讓他領導我們,這不是外行領導內行,拿國家的科研開玩笑嗎!”
“就是!這讓我們這些正兒八經的大學生的臉往哪擱?”
辦公室裡立刻響起一片義憤填膺的附和與反對之聲。
何維安靜地看著他們。
這些人,每一個單獨拎出來,都是那個年代的精英。
但他們的驕傲,他們的知識體係,都建立在過去幾十年一成不變的經驗上。
他沒有再跟他們爭辯,隻是看著劉總工,第三次開口:“劉總工,這是廠裡的決定,任命書很快就會下來。如果你有意見,可以去找孫廠長反映。我現在需要鑰匙,這是我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