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很快抱來一個陶罐。
那是他們能燒出的最好的罐子,用來儲存飲水,但罐壁依舊厚重不均,表麵粗糙。
何維接過陶罐,又從那堆碎片裡,撿起一塊。
他對燧長老說:“燧,請你告訴大家,為什麼他們的陶罐,又重又容易碎?”
這個問題,正中燧的專長。
他仿佛瞬間忘記了身上的病痛和饑餓,整個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
他佝僂的背,都挺直了幾分。
他接過那塊碎片,隻用手指撚了撚,又看了看那個完整的陶罐,用他沙啞但清晰的聲音,開始解說。
“泥料,不對。他們用的,是河邊的普通黏土,裡麵沙子太多,燒出來自然疏鬆。”燧指著地上的一撮泥,“真正的陶土,要往西走半天,在那片紅色的土崗下挖,那裡的泥才夠細,有黏性。”
“還有,揉泥的手法也錯了。你們看,這碎片裡,還有氣泡。泥坯裡的氣泡排不乾淨,一進窯燒,受熱就會炸裂。”
“最重要的是火候。你們的窯,太簡單了,就是一個土坑。火在下麵燒,熱氣往上跑,根本不均勻。頂上的還沒燒透,底下的已經燒過了頭。這樣的陶器,怎麼可能結實。”
燧的話,如同一個個耳光,抽在那些大河部落族人的臉上。
“那要怎樣才能燒出好陶器?”大河部落負責燒陶的老匠人急切地問。
燧的眼中,迸發出一種匠人獨有的光彩。
“要建一座真正的窯!一座能讓火焰在裡麵盤旋、流淌的窯!一座能把泥土燒成石頭的窯!”他激動地揮舞著手臂,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在大祭司烈身邊,指點江山的歲月。
何維等的就是這句話。
他麵向所有人,高聲宣布:“你們都聽到了。這就是我說的,另一種勞動。它看不見,摸不著,卻能化腐朽為神奇。”
他看著矛,一字一句地說道:“今天,他們吃的雙份肉粥,不是白給的。這是我,作為銅都城的首領,提前支付給他們的報酬。我雇傭他們,為我們所有人,建造一座前所未有的窯。並且,燒製出最堅固的陶器。”
他提高了音量,讓每一個人都能聽清。
“從今天起,‘牆’的隊伍負責建造房屋,‘堅’的隊伍負責加固城防,‘淨’的隊伍負責聚落衛生,‘穗’的隊伍負責采集食物。現在,我宣布,成立第五個項目組——‘窯’!”
“燧,就是‘窯’項目組的負責人。所有山民,都是這個項目組的第一批成員。他們接下來的任務,就是建窯,製陶。”
“我承諾,當第一批新陶器燒製出來時,所有參與建窯和製陶的人,都能用他們親手製作的陶器,換取足夠他們吃上十天的食物!他們的手藝,就是他們的財富!”
矛,徹底說不出話了。
周圍的大河部落族人,也都沉默了。
他們或許還不完全明白“技藝也是勞動”這個道理。
但他們聽懂了最後一句話。
用一個陶罐,換十天的食物。
這太驚人了。
如果真能做到,那這些瘦得像鬼一樣的“背叛者”,在他們眼中的價值,瞬間就不一樣了。
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
剩下的,隻需要等待它開花結果。
接下來的三天,銅都城出現了奇異的一幕。
在聚落西邊的一塊空地上,五十多個山民,在燧的指揮下,開始了緊張而有序的工作。
他們雖然身體虛弱,但動作精準高效。
他們先是挖出了十幾車最細膩的紅色黏土,再混合了搗碎的蚌殼粉和沙子,然後由女人們一遍又一遍地揉捏、捶打,排出裡麵的空氣。
與此同時,另一些人在燧的親自指點下,開始挖掘地基,準備建造一座全新的龍窯。
那是一種半地下的結構,長長的窯室傾斜向上,像一條臥在地下的土龍。
他們一邊乾著自己的活,一邊用懷疑和好奇的目光,偷偷地觀察著這邊。
沒人再公開表示反對。
但私下裡的議論,從未停止。
他們等著看笑話。
他們不相信,就憑這些鬼樣子的人,能弄出什麼名堂。
第四天的黃昏,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新窯終於建好了。
一百多個精心製作的陶胚,被小心翼翼地送入窯室。
燧長老親自檢查了所有細節,然後,用火把,點燃了窯口的第一堆木柴。
火焰,熊熊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