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直跟在旁邊的林沐,此時卻指著沙盤上那片代表著礁石的紅色石子,提出了一個更棘手的問題,“老師,基底是找到了,可我們對這裡的大海一無所知。我們的船塢牆壁要建多高,才能抵禦最大的風暴潮?我們的水閘,要做多高多厚,才能在漲潮時,將海水擋在閘門外?”
她的問題,讓剛剛因找到地基而興奮起來的氣氛,瞬間冷卻了下來。
是啊,大海是活的。
它有呼吸,有脾氣,有自己的節律。
不了解它的節律,任何宏偉的工程,都可能在它的一次憤怒中,化為齏粉。
何維的目光,越過眾人,最終落在了那個一直默默站在角落裡,皮膚被海風和烈日雕刻出深刻皺紋的老水手身上。
“王波。”
“在,老師。”王波立刻上前一步。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何維的聲音裡帶著一種鄭重,“你手下的活兒都停下,船也不用修了。我需要你帶領幾個最細心、最耐得住寂寞的年輕人,什麼都不用乾,就在我們選定的那片礁石岸邊,去觀測潮水的漲落。”
王波點了點頭,立刻開始了觀測的工作。
他挑選了一根筆直堅固的巨竹,將它深深地打入那片天然礁石的縫隙中,再用碎石和泥灰將其根部徹底固定。
然後,他用青銅小刀,在竹竿上,從下至上,每隔一掌寬,就刻下了一道清晰的橫線,總共刻了十五道。
這是上海港,也是這個時代,第一根原始而的“潮汐尺”。
他將自己手下那十二名年輕水手,分成了三班,每班四人。
從日出到日落,再到下一個日出。
十二個時辰,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守在這根“潮汐尺”旁。
他們的任務隻有一個:每隔半個時辰,就將海平麵在標杆上所處的位置,記錄在竹漿紙上。
還要記錄下當時的天氣,風向,以及天空中月亮的形態。
於是,日複一日。
年輕的水手們頂著烈日,冒著風雨,守著那根孤零零的竹竿。
他們看著潮水一次次地漲起,又一次次地退去。
白班的人,將記錄著數據的竹簡和一根燃燒的火把,鄭重地交給夜班的同伴。
木炭在竹漿紙上劃過時發出的“沙沙”聲,與潮水聲相得益彰。
時間,就在這周而複始的觀察與記錄中,悄然流逝。
一個月後,在乾船塢選址那片平坦的沙地上,上百張寫滿了各種符號和刻度的竹漿紙,被整齊地鋪開。
王波赤著腳,在那一片沙地上緩緩走動。
他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掃過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數據,腦海中卻漸漸浮現出了一幅清晰的、充滿了韻律的圖景。
“老師,您看。”他指著其中一張竹漿紙上那個用木炭畫出的、圓圓的滿月標記,“這是十五那天。您看這根線,”他的手指劃向記錄水位的刻度,“那一天裡,潮水漲得最高的時候,淹到了標杆上的第七道刻度。”
他又拿起另一張竹漿紙,上麵畫著一輪新月。“這是初一。潮水同樣漲到了第七道刻度。這兩天,是一整個月裡,潮水最凶的時候,我叫它‘大潮’。”
緊接著,他又挑出了另外兩片竹簡。
“再看這兩天,”他指著竹簡上那上弦月和下弦月的標記,“初八和二十三,潮水退得最厲害,漲潮時,水麵剛剛沒過標杆最下麵那一道刻度。這兩天,潮水最溫柔,我叫它‘小潮’。”
他的手指,最後落在了那些記錄風向的符號上。
“而且,我發現,隻要刮起東南風,就算是小潮的日子,潮水也會比平時高上半個刻度。但要是刮西北風,就算是大潮,那潮頭也會被壓下去一些。”
王波的話,沒有一句複雜的術語,卻將大海那看似變幻莫測的呼吸節律,清晰地呈現在了每一個人麵前。
“月亮,風,”林沐的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原來是這樣!大海的潮水,和天上的月亮,和吹拂的風,都有關係!”
林沐將那些原始的數據,謄抄到自己那張更精密的竹漿紙冊上。
何維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看著那些因為這一個月的枯燥工作而曬得黝黑的沉默水手,高聲宣布道:“王波和他的觀測隊,完美地完成了任務。他們為我們接下來的工程,提供了寶貴的數據!每人獎勵五枚銅都幣!”
歡呼聲,瞬間響徹了整個海灘。
那些年輕人激動地將老水手王波拋向了空中。
而何維,則走到了正在奮筆疾書的林沐麵前。
“林沐。”
何維指著那片被礁石環繞的、未來的乾船塢區域,下達了新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