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望塔頂,晚風清冷。
何維的聲音在夜色中回響,平靜而清晰。
他像一位文明設計師,細致入微地規劃著一座城市的未來。
“議事會已經能夠獨立運轉,李虎的精英衛隊足以應對任何可預見的威脅,劉萱的公共衛生體係讓新生兒的存活率甚至超過了上海港的水平。”
何維的語氣非常放鬆,仿佛建築師完成了一件作品設計。
他回頭看著木青,滿麵笑容地說:“南洋城的這套體係,已經可以自己運轉下去了。我的使命,也該告一段落了。”
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精密計算的石塊。
冷靜、理智,嚴絲合縫地構築著一個讓他安心離去的理由。
木青靜靜地聽著,任由那冰涼沉重的青銅虎符躺在自己的掌心。
它的邊角雕刻著繁複而猙獰的巨蛇圖騰。
那粗糲的金屬棱角硌著她嬌嫩的皮肉,帶來一絲絲尖銳的刺痛。
然而,這點物理上的痛楚,與她心中那片正在迅速崩塌世界相比,顯得微不足道。
何維要走了。
這個念頭,像一道刺骨的寒流,流過她的四肢百骸。
在她的內心深處,南洋城是她逃離上海港後,意外踏入的一座伊甸園。
是她夢想中,與何維共同的家。
然而,此刻何維的話,讓她再次看清了現實。
在何維眼中,這裡隻是一個驛站。
一個風景秀麗、讓他稍作停留的驛站。
使命完成,他便會毫不猶豫地整理行裝,踏上下一段更遙遠的旅途。
甚至不會回頭多看一眼這裡的風景,以及風景中的人。
她的手開始無法抑製地微微顫抖,但她極力控製著,緊緊地攥著那枚虎符。
她抬起頭,迎上何維的目光。
在火光映照下,曆經百年光陰衝刷卻依舊年輕英俊的臉龐,此刻顯得有些模糊。
她知道,那是自己的眼睛被淚水浸濕了。
她努力地眨了眨眼,想將那層水霧逼回去。
她看清了何維那雙深邃如夜空的眼眸。
那雙眼睛裡,有對這座城市未來的欣慰,有對更廣闊未知世界的期許,還有對星辰大海的無儘向往……
唯獨,沒有對她的半分留戀。
哪怕隻是一絲不舍,一絲遲疑,她都沒有捕捉到。
木青感覺自己的心,像被抽去了所有的支柱,轟然倒塌,摔得粉身碎骨。
她胸脯劇烈地起伏著,拚命地呼吸著塔頂冰冷的空氣,試圖壓下喉頭那股即將噴湧而出的哽咽與酸楚。
她不想在何維麵前失態,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軟弱。
她是何維一手教導出來的學生,是這座城市的執政官,她應該堅強,應該理智,應該笑著祝福他前程似錦。
她的臉上,竟然真的硬生生擠出了一絲淒美絕倫的微笑,那笑容扭曲而僵硬,比哭泣更讓人心碎。
“我的存在,是為了追隨您。不是為了這座城。”木青的聲音平緩得仿佛不是從自己喉嚨裡發出來的,帶著一種詭異的、抽離了所有情感的鎮定。
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如同冰珠砸落在玉盤之上,清脆,卻冰冷徹骨。
何維的心猛地一顫,他從木青那平靜得近乎詭異的語調中,聽出了一絲不祥的預兆。
接著,她做出了一個讓他始料未及舉動。
她像是進行某種儀式一樣,優雅地抽出了腰間的青銅匕首。
那是當初在姆魯山下,何維斬殺巨蛇之後,親手贈予她的戰利品。
是她的第一件武器,也是他給予她的第一份“認可”。
月光如水銀瀉地,灑落在冰冷的刃身上,映出了她那雙盈滿了淚水卻依舊倔強地不肯落下的眼眸。
她沒有將刀尖對準自己,這讓預感到大事不妙的何維稍稍鬆了口氣。
卻見木青雙手捧著那把匕首,手臂前伸,將它恭恭敬敬地橫置,遞到了何維的麵前。
“你這是做什麼?”何維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結。
他從木青的眼神中,讀到了一種讓他毛骨悚然的決絕,就像那天她縱身跳入大海時的神情。
木青依舊維持著那個淒美的微笑。
可那笑容像是寒冬裡開在雪地上的最後一朵梅花。
美麗,卻充滿了凋零的氣息。
兩行壓抑已久的清淚,終於控製不住,順著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無聲地滑落。
淚水滴落在冰冷的青銅匕首上,濺起點點的水花。
“何維老師……”
她用上了那個最初的、也是最疏離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