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屋內部,是一個與外界雨林截然不同的世界。
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混雜著木材煙熏、獸皮油脂、汗水以及某種發酵米酒的複雜氣味。
數十個火塘沿著長屋中軸線依次排開。
跳動的火焰是這裡唯一的光源。
光與影在巨大的空間內交錯,將一張張黝黑的麵孔映照得忽明忽暗。
何維走在最前方,腳步沉穩,手中的巴冷砍刀早已歸鞘。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整個長屋。
這裡就像一個巨大的、自給自足的蜂巢。
整個部落,近百口人,都生活在這同一個屋簷下。
兩側是用簡陋木板和藤蔓隔開的一個個家庭單元,婦女們抱著啼哭的嬰兒,從門簾後探出好奇而畏懼的目光。
孩子們則躲在母親身後,隻敢露出一雙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偷偷打量著這幾個闖入他們世界的陌生人。
拄著蛇杖的老者,將他們引至長屋最深處、最靠近首領火塘的一片空地上。
這裡鋪著鞣製過的獸皮,是部落中最尊貴客人才能享有的待遇。
老者沒有說話,隻是用蒼老而乾枯的手,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
他的身份,顯然是這個部落的巫師兼首領,是精神與權力的雙重核心。
何維坦然坐下,呂宋和江骨一左一右,警惕地護衛在他身旁。
木青和陳啟則坐在稍後的位置。
部落的戰士們遠遠地圍著,不敢靠近。
他們的眼神中,那股原始的悍勇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絕對的恐懼和敬畏。
他們仍在試圖理解,那個看似並不比他們強壯多少的外來者,是如何用他們的武器、他們的儀式,如此輕描淡寫地奪走了他們最強勇士的靈魂。
幾個達雅克女人端著陶罐和木碗走了過來。
她們將一種乳白色的、散發著濃鬱酒香的液體倒入碗中,恭敬地遞到何維等人麵前。
這是達雅克人最珍貴的待客之物——用大米發酵釀造的米酒,圖亞克tuak)。
巫師首領自己先拿起一碗,一飲而儘,以示無毒。
何維也拿起木碗,將辛辣而帶著一絲甘甜的米酒一飲而儘。
這個動作,讓周圍緊張的氣氛,稍稍緩和了一些。
酒過三巡,烤得滋滋冒油的野豬肉也被送了上來。
巫師首領見何維並無惡意,膽子也大了起來。
他站起身,拄著蛇杖,用手指了指長屋的一側牆壁,然後對何維做了一個跟隨的手勢。
何維知道,真正的交流,現在才開始。
他示意呂宋和江骨原地待命,自己則帶著木青,跟隨著巫師首領,走向那片籠罩在陰影中的區域。
那是一麵用巨大原木搭建的牆壁。
牆壁上,掛滿了密密麻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戰利品”——頭骨。
至少有三四十顆人類的頭骨,被用精細的藤蔓編織成的網兜懸掛著。
它們被煙火熏得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深淺不一的黃褐色。
有些頭骨已經極其古老,眼窩深陷,表麵布滿了裂紋,仿佛一碰就會碎裂。
有些則相對新鮮,甚至還能看到上麵殘留的、乾涸的軟組織痕跡。
每一顆頭骨,都被精心裝飾過。
有的眼窩裡鑲嵌著貝殼,有的前額上刻畫著古老的圖騰,有的則在下頜骨處,係著用細小獸骨和野豬獠牙串成的流蘇。
這裡,就是這個獵頭部落的“榮譽殿堂”。
江骨和呂宋遠遠地看到這一幕,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他們是戰士,殺過人,見過血。
但他們從未見過如此野蠻血腥的景象。
將敵人的頭顱砍下,當作戰利品和裝飾物一樣懸掛起來,這已經超出了他們的認知範疇。
呂宋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手不自覺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他無法理解,更無法接受這種將同類的死亡,當作榮耀來炫耀的行為。
“彆衝動。”何維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呂宋的身體一僵,最終還是鬆開了握著刀柄的手。
木青的臉色也有些蒼白,她下意識地向何維靠近了一些。
在她的眼中,除了恐懼,更多的是一種作為醫師的悲憫,以及作為學者的好奇。
何維的神情,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變化。
他就像一個走進博物館的參觀者,平靜地、客觀地打量著牆上的每一件展品。
沒有厭惡,沒有恐懼,更沒有道德上的審判。
巫師首領一直在偷偷觀察何維的表情。
當他發現這個強大的男人,在麵對他整個部落引以為傲的戰功牆時,臉上竟然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驚駭。
眼神中對何維的敬畏,又加深了幾分。
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指,指向牆上一顆最為古老的頭骨。
開始用一種蒼涼的、如同吟唱般的語調,講述起來。
他一邊講,一邊用豐富的肢體語言進行著表演。
他模仿著祖先們手持長矛與敵人搏殺的英姿,模仿著砍下敵人頭顱時的怒吼,又模仿著部落獲得強大靈魂之力後,稻穀豐收、族人歡慶的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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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維靜靜地聽著,看著。
他聽不懂那些古老的音節,但他看懂了。
他在巫師首領的眼中,讀到了一種根植於血脈的、深刻的文化邏輯。
在達雅克人的世界觀裡,頭顱不僅僅是戰利品,更是敵人力量與靈魂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