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維作為一個現代人,對長屋部落這種近乎愚昧的、無法用邏輯解釋的忠誠,感到深深的困惑。
他無法理解。
人性中固然有高尚的品質,但任何品質都應該以“生存”為前提。
為了一個僅僅相處了一天、甚至還存在過衝突的外人,就甘願承受滅族之禍?
這不合常理。
這甚至違背了生物最基本的求生本能。
長屋內,彌漫著濃鬱的草藥和淡淡的血腥味。
老巫師渾濁的眼球,在聽到這個問題後,緩慢地轉動了一下。
他乾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麼,卻因為喉嚨乾澀而發不出聲音。
何維拿起旁邊陶碗,用木勺舀起一勺溫熱的開水,喂到老巫師的嘴邊。
幾勺水下肚,滋潤了那如同乾涸河床般的喉嚨。
老巫師的呼吸,似乎也順暢了幾分。
他沒有立刻回答何維的問題,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屋外。
透過簡陋的門框,他能看到部落的族人們正在廢墟上忙碌著。
男人們在陳啟的指導下,用更科學的方法砍伐木材,準備重建長屋的圍牆。
女人們則圍坐在一起,處理著獵物,縫補著獸皮。
幾個剛剛失去父母的孩子,正被另一位婦女摟在懷裡,輕聲安撫著。
一切都在恢複。
雖然緩慢,雖然傷痕累累。
但生命的氣息,正在這片被血洗過的土地上,頑強地重新生長。
老巫師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有悲傷,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於狂熱的、堅不可摧的信仰。
他終於開口了,聲音嘶啞得如同兩塊砂石在摩擦,但每一個字,都異常清晰。
“神,比命重要。”
何維愣住了。
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的答案——或許是部落間的古老盟約,或許是老巫師看出了他能帶來更大利益的潛力。
又或許,僅僅是原始人那無法理喻的、一諾千金的固執。
但他唯獨沒有想到這個答案。
神?
他什麼時候成了神?
老巫師仿佛看穿了何維的疑惑,他艱難地喘息了幾下,繼續說道:
“在你來到我們部落的第一天,你就用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方式,輕易地殺死了我們部落最強大的勇士。”
老巫師的記憶,回到了那一天的決鬥。
他清楚地記得,何維的身法、速度和那套聞所未聞的格鬥技巧。
那不是凡人能擁有的力量。
最強的勇士在他麵前,就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孩童,毫無還手之力。
“那一刻,我們就知道,你不是人。”老巫師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回憶往昔神跡時的顫抖,“你是山川之靈,是森林之主,是行走在大地上的神明。”
何維的眉頭緊鎖,他想開口反駁,但他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在他看來那隻是格鬥技巧的代差,但在這些原始人的眼中,那就是神力。
老巫師繼續說道:“其他的部落擊敗我們之後,會帶走我們最美的女人,會拿走我們所有的食物,會將我們拘禁為奴隸,甚至用我們祭祀神靈。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
“但是你沒有。”
“你隻是提出一個交易。用能讓傷口愈合的神藥,換取一個帶路的向導。”
“後來我想通了。隻有神明才會如此慷慨。因為凡人的一切,在神明眼中,本就毫無價值。”
“所以,當你離開的時候,我召集了所有的族人。”
“我告訴他們,我們見到了真神。”
“神明的行蹤,是部落最高的秘密,任何人都不能泄露。”
“紅猴子部落屠殺我們的族人,這是神明對我們的考驗,也是對我們的恩賜。”
何維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自己那套基於現代文明的“等價交換”原則,在這些原始人的邏輯裡,竟然被解讀成了離奇的神之行為。
他以為的公平,在對方看來,是神的高傲與恩賜。
“所以,當那些紅猴子衝進來,逼問我你的下落時……”老巫師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但更多的,是驕傲。
“我知道,考驗來了。”
“我告訴我的族人們,為神明保守秘密而死,我們的靈魂將升入神國,獲得永恒的安寧。”
“泄露神明的蹤跡,不僅我們會死,我們的靈魂也將被禿鷲啃食,永世不得超生。”
“肥金可以用巴冷砍刀殺死我們的身體,但他殺不死我們的信仰。”
老巫師說到這裡,乾瘦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起來,因為激動而引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