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淵的葬禮,並未遵循帝王陵寢那套耗資巨萬、興師動眾的浩大祖製。
出乎許多恪守古禮的朝臣意料,甚至不顧宗正寺和禮部的再三勸諫,李世民力排眾議,以一道不容置疑的詔書,定下了最終的安排:
將太上皇李淵安葬於杜家村後山,一處他自己生前就曾流連、並流露出喜愛之意的向陽坡地上。
這裡,視野開闊,林木蔥鬱,春日山花爛漫,夏日涼風習習,可以清晰地俯瞰整個杜家村錯落有致的屋舍、阡陌縱橫的田地,聽到學堂裡傳來的稚嫩書聲、作坊區有節奏的敲打聲,以及暮色中村舍升起的嫋嫋炊煙與隱隱的雞犬相聞。
這正是李淵晚年遠離朝堂紛爭後,尋得的真正愜意與安寧之所。
聖旨明發,朝野間自然暗流湧動,非議之聲不絕。
有老臣痛心疾首,認為此舉“於禮不合,有違祖宗規製,恐損天家威嚴於鄉野”;亦有言官上書,擔憂“陵寢簡樸,恐令四夷輕慢天朝上邦”。
麵對這些聲音,李世民隻在一次氣氛凝重的朝會上,用平靜卻如同磐石般堅定的語氣說道:“父皇晚年常居杜家村,心有所屬,視此地為歸宿。安然長眠於斯,是父皇生前流露之願,亦是朕身為人子,所能儘的最後一份孝道,順其本心。諸卿,不必再議。”
話語雖輕,沒有雷霆之怒,卻帶著一種源於血脈親情和帝王意誌的雙重決斷力,瞬間壓下了所有異議。
那一刻,他更像是一個隻想讓父親得償所願、入土為安的兒子,而非一個需要權衡一切政治影響的帝王。
葬禮那日,天色依舊帶著淡淡的、揮之不去的悲戚灰蒙,所幸並未落下雨滴。沒有綿延數裡、讓人望而生畏的奢華儀仗,沒有震耳欲聾、刻意營造悲壯的哀樂鼓吹,一切流程皆從簡,摒棄了諸多繁文縟節。
然而,正是這份返璞歸真的簡約,反而自內而外地散發出一種更加莊重、更加肅穆、直抵人心的力量。
真正撼動人心的,是那支自發形成的、遠比任何規製儀仗都要龐大、都要生動、都要真摯的送行隊伍。
除了必須到場的皇室成員、宗室親王、文武重臣依品級肅立,更多的,是聞訊後從杜家村及周邊十裡八鄉趕來的普通百姓。
他們扶老攜幼,沉默地、密密地聚集在通往後山的道路兩旁,以及視野較好的山坡上。
他們手中沒有價值連城的奢華祭品,有的隻是一束剛剛從田埂邊、山腳下采摘來的、還帶著晨露的不知名野花;一碗自家精心釀造、尚未啟封的渾濁米酒;一捧剛剛收獲、顆粒飽滿、象征著生機與感念的金黃麥穗;甚至,隻是一個帶著灶膛煙火氣息、實實在在的饃饃。
當那具覆蓋著明黃色龍紋錦緞、由十六名皇室親衛穩穩抬著的沉重棺槨,在低沉嗚咽的號角和僧道清越的誦經聲中,緩緩沿著新修整的土路駛過時,黑壓壓的人群中沒有喧囂,沒有騷動,隻有一片壓抑的、如同潮水般蔓延的低低啜泣聲,和那一聲聲發自肺腑的、沉重的歎息。
他們或許不懂史書上記載的帝王赫赫功業,不懂朝堂之上的波譎雲詭,他們隻知道,村子裡那位雖然偶爾脾氣有點急、嗓門有點大,但總會眯著眼笑眯眯看著他們家娃娃玩耍、偶爾還會拄著那根蟠龍拐杖在村中土路上慢悠悠溜達、被他們私下裡善意地調侃為“李老丈”的慈祥老人家。
那個讓他們感覺不到絲毫天家距離感的老人,從今往後,再也見不到了。
“李老丈……您……您一路走好啊……”一位曾經得到過孫思邈和李淵偶爾關照、治好了糾纏多年腿疾的老農,顫巍巍地掙脫兒子的攙扶,重重跪在路邊的塵土裡,布滿老繭的手拍打著地麵,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老爺子……您嘗嘗……嘗嘗咱家今年新收的麥子吧……香著哩……”一個麵色黝黑的婦人,哽咽著將一把金燦燦的麥穗,小心翼翼地、如同進獻珍寶般,輕輕放在靈車即將經過的路邊中央。
連那些平日裡最是鬨騰的孩童,似乎也敏銳地感知到了空氣中彌漫的悲傷與莊重,不再嬉鬨追逐,一個個睜著清澈卻懵懂的大眼睛,被身旁的大人輕輕按著小腦袋,向著那緩緩移動的明黃色隊伍,笨拙而認真地鞠躬。
這最樸素、最原始、最不摻任何雜質的送彆,比任何華麗的悼文、繁複的禮儀、森嚴的等級,都更能彰顯一位逝者在其生命最後時光裡,於一方土地、一群百姓心中留下的深刻印記與真摯情感。
民心,在此刻,化作了最沉重的哀思,最溫暖的追憶,和最無需雕琢的、永恒的豐碑。
李麗質身著雪白的縞素孝服,身子因連日的悲痛和身孕的負擔而顯得異常單薄脆弱,幾乎無法獨自站立。
杜遠和王萱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如同守護著易碎的琉璃。她哭得幾乎脫力,往日明亮的眼眸此刻腫得像兩顆核桃,蒼白的臉上淚痕交錯,整個人柔弱得仿佛一陣山風就能將她吹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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