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杜家村上空的陰雲仿佛積攢了整夜的哀傷,愈發厚重低沉,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連平日裡喧囂的鳥雀都噤了聲,空氣凝滯,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山雨欲來的沉悶。然而,這份死寂般的沉悶,卻被村口驟然響起的、由遠及近的急促馬蹄聲與車輪轆轆聲打破。
兩撥人馬,竟像是冥冥中自有默契,幾乎在同一時刻抵達了這小小的村落。
一撥來自長安城方向,儀仗精簡卻透著東宮威儀,太子李承乾一身素色錦袍,眉宇間帶著難以掩飾的憂色與匆匆趕路的疲憊,翻身下馬時,腳步甚至有些虛浮。
另一撥則風塵仆仆,直接從外地督造“大唐道路”的工地上快馬加鞭趕來,魏王李泰的官袍下擺還清晰可見濺落的泥點,發髻因縱馬疾馳而略顯散亂,臉上混合著汗水與塵土,眼中卻燃燒著焦急與關切。
這對在朝堂上或有明爭暗鬥的兄弟,在此刻,麵對祖父可能即將到來的大限,那份源自血脈的骨肉親情,終究壓倒了一切算計與隔閡,同時出現在了這杜家村。
而內室之中,吳王李恪,早已一身素淨的月白常服,默默守候在祖父李淵的榻前。他眼中布滿血絲,神色疲憊卻專注,正小心翼翼地用銀匙將溫熱的湯藥,一點點喂入祖父口中。
他精通醫理,聞訊後昨夜便已趕到,親自為祖父診脈、施針,嘗試了所有可能的手段,幾乎徹夜未眠,此刻儘顯孝孫本色,那沉默而堅韌的身影,令人動容。
與此同時,皇帝李世民與長孫皇後也已暫歇了即刻回宮的念頭,就在杜遠提前安排好的、村中另一處清淨院落住下。
一時間,這座原本質樸的村莊,竟悄然聚集了大唐帝國最核心、最尊貴的皇室成員,氣氛變得異常莊重、肅穆,又暗流湧動,微妙難言。
李淵所居的院落內外,早已被百騎司與宮中禁衛層層守護,水泄不通,肅殺之氣彌漫。
然而,院落之內,那間彌漫著濃鬱藥味的內室中,卻維持著一種難得的、屬於家族內部的寧靜與化不開的濃重悲傷。
李世民、長孫皇後、李承乾、李泰、李麗質、杜遠、王萱,以及始終默默侍奉在側的李恪,幾乎李唐皇室當今最核心的成員都聚集在了這間並不算寬敞,此刻卻承載著帝國命運與家族悲歡的內室。
沒有人輕易開口,沉重的氛圍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隻有李淵那時而粗重艱難、時而微弱幾不可聞的呼吸聲,以及李恪手中湯匙偶爾碰觸到瓷碗邊緣發出的、清脆而寂寥的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午時剛過,眾人心不在焉地簡單用了些清淡到幾乎無味的膳食,氣氛依舊如同凍結的寒冰,沉重得讓人隻想逃離。
然而,就在這片幾乎令人窒息的壓抑靜謐中,床榻之上,一直昏昏沉沉的李淵,卻忽然發出了一聲悠長而深沉的歎息,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隨即,他那緊閉的眼瞼微微顫動,竟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令人驚異的是,他原本渾濁無神、仿佛蒙著陰翳的雙眼,此刻竟如同被清水洗滌過一般,恢複了幾分久違的清明與銳利,甚至隱隱透出一絲異樣的、迥異於瀕死之人的光彩。
臉上那層籠罩多日的灰敗死氣也似乎奇跡般地褪去了不少,泛起一絲淡淡的紅暈,他甚至能微微抬起那隻枯瘦的手,向著床前眾人示意。
“父皇祖父老爺子!”圍在床前的眾人又驚又喜,心中湧起一股不切實際的希望,連忙簇擁到榻前,聲音中充滿了期盼與激動。
然而,一直靜立在一旁,密切關注著李淵每一絲氣息變化的孫思邈,看到此景,眼中卻非但沒有喜色,反而閃過一絲濃得化不開的不忍與早已洞悉的悲涼。他悄悄挪動腳步,靠近杜遠和李世民,用幾乎微不可聞的氣音,沉重地搖了搖頭,吐出了四個字:“回光返照。”
這四個字,如同冰錐,瞬間刺穿了李世民和杜遠心中剛剛升起的微弱火苗,讓他們如墜冰窟。
李淵的目光,此刻卻顯得異常平和與清醒,他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慈愛,掃過床前每一張熟悉的麵孔——看到沉穩中難掩悲戚的兒子李世民和端莊溫婉、眼角含淚的兒媳長孫皇後;
看到孫輩中,身為儲君、麵露憂色的承乾,聰慧外露、難掩焦急的青雀李泰小名),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麗質,還有默默侍立、眼含血絲的恪兒;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杜遠身上,以及他身邊那兩位都懷著他李家血脈、腹部隆起的孫媳在他心中,王萱早已是自家人),臉上露出了一個極其欣慰、平和而滿足的笑容,仿佛世間所有的牽掛,在此刻都已圓滿。
“都……都在啊……好……真好……”他的聲音雖然依舊帶著虛弱的氣音,卻比之前任何時刻都要清晰、平穩,仿佛卸下了所有的負擔。
李世民強忍著鼻腔的酸澀與喉頭的哽咽,緊緊握住父親那隻有了些許溫度的手,聲音沙啞:“父皇,您……您感覺如何?可要再用些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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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淵微微搖了搖頭,目光卻轉向了站在李世民身側、神情恭敬中帶著悲切的太子李承乾,開口問道,聲音雖弱,卻帶著清晰的思緒:“承乾……朕記得……你與杜遠……在弄那鹽鐵新法……如今……如何了?”他顯然即使在病中,也依舊關注著這件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
李承乾聞聲,連忙上前一步,躬身肅立,恭敬而清晰地答道:“回祖父話,孫臣不敢有絲毫懈怠。依杜縣公之策設立的‘大唐鹽鐵總公司’,架構已趨完善,運轉初步順暢。
新法推行以來,官鹽品質顯著提升,雜質大減,因采用新式曬鹽、煮鹽法,產量倍增,而朝廷調控得當,官鹽售價反而較往年有所下降,民間百姓獲益,讚譽之聲不絕於耳。
鐵礦開采與冶煉,亦引入新式高爐與水力錘鍛,效率大增,如今軍器監已能用上更多、更精良的鐵料鑄造兵甲。
據度支司初步核算,僅鹽鐵兩項,預計今年便可為國庫增收三成以上,且惠澤萬民。”他言辭條理分明,帶著一絲年輕人做出實績後、渴望得到長輩認可的驕傲與認真。
李淵聽著,眼中欣慰之色愈發濃鬱,仿佛看到了帝國未來的財源滾滾與民生安定,他喃喃低語,語氣中充滿了肯定:“好……利國利民……澤被蒼生……承乾……你……做得好……朕……心甚安……”
他又將目光轉向一旁顯得有些緊張、又帶著期盼的魏王李泰,語氣溫和地問道:“青雀……你負責修的那路……如今……修到哪裡了?可還順利?”
李泰見祖父垂詢自己引以為傲的功業,精神不由一振,連忙上前稟報,語氣中帶著實乾家的熱情:“祖父明鑒!孫臣主持修建的‘杜氏路’因其築路之法多源於杜遠獻策,民間及工部已習慣此稱),主乾道已徹底貫通關中京畿所有核心州縣,路麵平整如砥,堅固異常,真正做到雨雪無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