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穀的夜幕,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柔軟綢緞,悄無聲息地籠罩下來。天際線上,最早的一批星子怯生生地探出頭,眨著眼睛,俯視著下方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打穀場。晚風拂過田野,帶來了新翻泥土的芬芳和遠處炊煙的暖意,吹散了白日的燥熱。
村中心空地上,數十張方桌拚湊成巨大的宴席,桌麵上琳琅滿目,堪稱一場饕餮盛宴。那三位得了杜遠真傳的“種子廚師”使出了渾身解數,將金穀的豬肉化作一道道令人歎為觀止的藝術品。
紅燒肉色澤誘人,顫巍巍地泛著油光;糖醋裡脊酸甜可口,勾人食欲;九轉肥腸軟糯彈牙,異香撲鼻;就連最普通的豬骨,也熬成了奶白色、香氣濃鬱的濃湯。各式炒時蔬青翠欲滴,油炸蝗蟲金黃酥脆,堆疊如山的白麵饃饃熱氣騰騰……濃鬱的香氣交織在一起,彌漫在夜空中,勾得人腹中饞蟲大動,食指難以自控。
李世民老李)攜長孫皇後自然坐了主位,接受著眾人的敬意。
然而,宴席剛一開始,長樂公主李麗質這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嬌客,卻對父皇母後身邊的尊位毫無留戀。她抱著自己專屬的、小巧精致的玉碗和金筷,像一隻輕盈的蝴蝶,噔噔噔地就跑到了杜遠所在的那一桌,毫不客氣地擠開程咬金身邊的一點空檔,非要挨著杜遠坐下。
她仰起粉雕玉琢的小臉,聲音清脆如黃鶯出穀,卻帶著皇室公主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堅持:“麗質要坐這裡!麗質要跟杜遠哥哥坐一起!”
杜遠受寵若驚,連忙側身,畢恭畢敬地給她騰出更寬敞舒適的位置。李世民在高處看見,故意板起臉,拿出帝王的威嚴:“麗質,不可任性妄為,快回來坐好,成何體統!”
小公主卻把小嘴撅得能掛油瓶,扭過頭,伸出白嫩的小手,一把緊緊抓住杜遠的衣袖,像是找到了靠山,撒嬌道:“不嘛!就不!父皇!宮裡吃飯規矩太多,悶也悶死了!麗質就要和杜遠哥哥坐!杜遠哥哥這裡有最好吃的肉肉,有最新奇的故事,還有……還有好多宮裡沒有的好玩的!”
看著愛女那委屈巴巴、卻又眼巴巴望著杜遠、滿是依賴的小模樣,李世民那點故作嚴肅瞬間冰消瓦解,臉上露出又是無奈又是寵溺的苦笑,對身旁的長孫皇後搖頭歎道:“觀音婢,你瞧瞧,你瞧瞧朕這寶貝疙瘩,真是被朕慣得越發沒規矩了。”
“罷了罷了,就讓她在那兒野著吧。”他又揚聲道:“杜小子,給朕看好她,彆讓她磕了碰了,更不許她搗亂!”
長孫皇後也溫柔一笑,眼中流轉著慈母的柔光,輕聲道:“陛下就由她去吧。深宮高牆,難得能讓她如此開懷放肆一回,臣妾看著,心裡也歡喜。”
得了父皇母後的首肯,小公主李麗質立刻破涕為笑,心滿意足地霸占了杜遠身邊的位置。整個晚宴期間,她幾乎成了杜遠的專屬“小監工”和“品鑒官”。
她把自己碗裡覺得最好吃的菜,用那雙小金筷小心翼翼地夾到杜遠碗裡,眨著大眼睛問:“杜遠哥哥,這個好吃,你嘗嘗?”接著又嘰嘰喳喳地問出各種天馬行空的問題:“豬豬為什麼這麼笨?”“玉米杆子為什麼長那麼高?”“月亮上真的有玉兔嗎?”
……她的天真爛漫和杜遠時而耐心解答、時而幽默應對,引得同桌的程咬金、尉遲恭等人哄笑不斷,氣氛熱烈非常。李世民遠遠看著那邊一桌其樂融融、笑聲陣陣的景象,眼神中充滿了尋常老父親般的欣慰與笑意,哪還有半分白日裡君臨天下的帝王威嚴,隻剩下滿滿的溫情。
歡宴終有散時。夜色漸深,宮燈將眾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車駕早已準備就緒,馬兒不耐地打著響鼻。
長樂公主李麗質的小臉上寫滿了濃濃的不舍,她緊緊拉著杜遠的衣角,仰著頭,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裡仿佛蒙上了一層水霧。
在燈光下閃閃發亮:“杜遠哥哥,麗質……麗質真的要回宮了……麗質會想念你的,想念紅燒肉,想念油炸螞蚱,想念你講的故事,想念這裡的……嗯,所有的所有。”她的小手用力比劃著,似乎想抓住這裡所有的快樂。
杜遠看著這個天真無邪、卻又注定被禁錮於宮闈的小女孩,心中也湧起一絲柔軟的不舍。他蹲下身,與她平視,柔聲道:“臣也會想念公主殿下的。殿下回宮後,要乖乖用膳,好好讀書,聽陛下和娘娘的話。”
小公主卻用力地搖了搖頭,小臉上滿是認真和執拗:“光是嘴上說想念不夠!杜遠哥哥你那麼厲害,能做出天下最好吃的東西,能種出神仙給的莊稼,你一定也像那些大學士一樣,會做最好的詩!”
“麗質命令你——你現在就做一首詩!一首專門寫你會想念麗質的詩!要最好的!不然……不然麗質就不上馬車,就不走了!”
這突如其來的“禦前命題作詩”,還是來自一位八歲小公主的“命令”,讓杜遠猝不及防,愣在當場。周圍準備送行的李世民、長孫皇後及眾臣先是一愣,隨即都善意的笑了起來,隻當是小孩子離愁彆緒下的玩鬨之舉,並未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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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杜遠看著小公主那無比期待、甚至帶著一絲害怕被拒絕的執拗眼神,再想到她雖錦衣玉食,卻長於那九重宮闕、瓊樓玉宇之中,或許真的常感“高處不勝寒”,缺少這金穀間的煙火溫暖與自在歡笑。
他腦海中如同電光石火般,瞬間閃過了前世那首冠絕千古的中秋絕唱,其意境之超脫、情感之深邃,與此刻的月下離彆、以及對宮廷生活清冷的隱約感觸,竟產生了一種跨越時空的奇妙共鳴。
他臉上的輕鬆笑意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而深遠的神情。他緩緩站起身,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燈火人群,投向了夜空中那輪愈發明亮、清輝灑地的銀盤玉輪。晚風吹動他的衣袂,周圍的笑聲不知何時已然平息,所有人都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沉靜所吸引,好奇地望向他。
隻見杜遠微微仰頭,對著那輪明月,聲音清朗如玉磬,卻又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仿佛與天地對話的深沉氣韻,緩緩吟誦: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