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渭河水般靜靜流淌,悄無聲息地卷走了深秋的絢爛,迎來了關中平原的初冬。
太子李承乾的腿傷,在東宮那片被嚴密守護的天地裡,遵循著杜遠留下的、近乎苛刻的康複計劃,於看似波瀾不驚的表象下,一絲不苟地推進著。
骨骼的愈合是漫長而沉默的生命奇跡,急不得,也快不來。李承乾將“傷筋動骨一百天”這句醫囑奉為鐵律,絕大部分時間裡,他依然依賴著那副由杜遠親手設計、製作精良的雙腋拐杖。
於是,東宮的回廊、庭院中,便時常出現這樣一幅景象:昔日那個縱馬馳騁、意氣風發的年輕儲君,如今腋下架著光滑的木拐,受傷的左腿小心翼翼地懸空離地,全靠雙臂和右腿的力量,在貼身內侍小心翼翼的攙扶下,極其緩慢地、一步一頓地練習著“行走”。
每一次挪動,都伴隨著拐杖頭敲擊在石板或木地板上的“篤、篤”聲,這聲音在寂靜的宮苑中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這幅畫麵,落在絕大多數不明就裡的朝臣、宮人,乃至通過各種渠道窺探東宮情形的外界眼中,無疑是最直觀、也最“確鑿”的證據——太子殿下,的的確確是瘸了。
當李恪在仔細檢查並確認兄長恢複情況良好、後續主要是長期的靜養和常規功能鍛煉後,便依照之前的約定,悄然離開了長安,返回杜家村的醫學院,重新投入醫學研究和教學之中。
杜遠和孫思邈更是如同人間蒸發,深居簡出於杜家村,對外界甚囂塵上的種種議論,仿佛充耳不聞。
這種刻意的沉默與低調,在五姓七望豪門以及裴寂、蕭瑀等老臣派係看來,無疑是心虛、理虧乃至治療徹底失敗後無力辯駁的表現。
他們的行動變得更加大膽而放肆,一場精心策劃的輿論攻勢,如同冬日裡彌漫的霧霾,悄然籠罩了整個長安城。
茶樓酒肆的雅間裡,酒過三巡後,總有“知情人士”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透露:“哎,兄台可聽說了?東宮裡頭那位……腿是徹底不行了!如今離了那兩根木頭棍子,寸步難行!瞧著真是……唉!”
坊間的婦人聚在井邊洗衣淘米,也交頭接耳:“真是造孽哦!好好的太子爺,將來難不成要一瘸一拐地登基?這……這我大唐的臉麵往哪兒擱?”
更有那看似公允、實則包藏禍心的議論在士子文人中流傳:“究其根源,還不是那個杜遠惹的禍!還有吳王殿下,也不知被灌了什麼迷魂湯,竟用那等駭人聽聞的妖法治傷,結果如何?適得其反!”
“孫思邈也是晚節不保,枉費了一世藥王英名,竟也跟著胡鬨!”
“我二舅的表侄在太醫署當值,聽聞當初署內諸位醫正皆是極力反對,言說此法凶險萬分,奈何陛下愛子心切,被杜遠、吳王巧言蠱惑……”
“陛下亦是受了蒙蔽啊!如今木已成舟,悔之晚矣!隻是這國本動搖,可如何是好?”
“看來……東宮之位,怕是風雨飄搖了。聽聞魏王殿下近日愈發勤勉,仁孝之名廣布……或許天命有所歸矣?”
這些流言蜚語,如同經過精心調配的毒藥,三分真,七分假,裹挾著似是而非的細節,極具煽動性和迷惑性。
它們巧妙地將太子呈現出的“殘疾”狀態,與杜遠的“妖術”失敗死死綁定,將李恪的行為塗抹上政治陰謀的色彩,甚至不動聲色地將魏王李泰推向輿論的前台。
五姓七望利用其盤根錯節的門生故吏網絡以及對地方州郡輿論的強大影響力,將這些言論如同瘟疫般迅速擴散至京畿乃至更遠的地方,企圖在天下人心中牢固塑造“太子已廢,杜遠等乃罪魁禍首”的共識,為他們接下來更激烈的政治行動鋪墊道路,積累“民意”。
隨著冬季第一次大型朝會的來臨,兩儀殿內的氣氛,比殿外呼嘯的北風更加寒冷肅殺。炭盆燒得再旺,也驅不散那股彌漫在百官之間的無形寒意。
裴寂、蕭瑀等人,自覺勝券在握,攻勢愈發淩厲,不再滿足於泛泛而談的道德指責,開始羅織更具衝擊力的“具體罪狀”。
裴寂手持笏板,出班跪伏在地,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悲愴與沉痛,回蕩在寂靜的大殿中:“陛下!日月如梭,自太子殿下受傷至今,已逾三月!然,殿下至今仍需倚仗雙拐方能行動,此乃臣等與百官有目共睹之事實!”
“鐵證如山,杜遠所為,所謂‘內固定之術’,實乃欺世盜名之妖法,非但未能治愈太子腿傷,反而致使儲君落下終身殘疾!此等庸醫妖人,禍亂宮闈,動搖國本,其罪滔天,罄竹難書!臣,泣血懇請陛下,明正典刑,即刻將杜遠、吳王李恪鎖拿下獄,交三司會審,以彰國法,以安社稷,以慰天下臣民之望!”
蕭瑀緊隨其後,他須發賁張,引經據典,語調激昂,仿佛在扞衛世間最神聖的準則:“陛下!《孝經》開篇即雲:‘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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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遠等人,竟敢對太子千金之軀行剖割之術,此乃悖逆人倫,大不孝於皇後長孫皇後)與陛下!吳王李恪,身為皇子,不思勸阻,反助紂為虐,親手執刀,更有虧人子之道,人臣之禮!若對此等駭人聽聞、毀傷國體之行徑姑息縱容,則三綱五常何在?禮義廉恥何存?陛下,若不嚴懲此獠,何以教化萬民,何以垂範後世?!”
他們的黨羽紛紛出列表態,言辭一個比一個尖銳激烈,要求嚴懲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甚至開始有人含沙射影,質疑皇帝因私情而偏袒,處理有失公允,將李世民也置於巨大的輿論壓力之下。
房玄齡、程咬金等支持者依舊奮力抗辯。房玄齡沉著冷靜,強調治療本身避免了截肢或更嚴重後果,且骨骼愈合周期漫長,目前遠未到最終判定之時,倉促定罪實為不智。
程咬金則按捺不住火爆脾氣,直接指著對方的鼻子怒吼:“放你娘的屁!你們這幫老殺才,眼睛裡就巴不得太子殿下好不了是吧?!杜小子和吳王殿下拚死救人的時候,你們在哪兒?!現在跳出來汪汪叫,什麼東西!”
然而,麵對對方有備而來、同氣連枝、且占據“道德製高點”的洶洶攻勢,維護的聲音雖在理,卻顯得有些勢單力薄,往往被更大的聲浪所淹沒。
端坐於龍椅之上的李世民,麵沉如水,如同冰封的湖麵,看不出絲毫波瀾,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不時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厲色。
他心中比誰都清楚承乾的真實恢複情況李承乾會通過絕對可靠的渠道,定期向他秘密彙報骨骼愈合的進展和腿部力量的恢複程度),但他更深知“傷筋動骨一百天”乃是普遍認知,在骨骼未完全愈合、太子未能真正棄拐穩健行走之前,任何關於“恢複良好”的解釋都會顯得蒼白無力,甚至被曲解為掩飾。
他隻能憑借帝王的權威,強行壓下朝議,以“太子康複乃當前第一要務,此事容後再議,不得再擾東宮清淨”為由,暫時中止這場爭吵。
但每一次強硬的壓製,都如同在已然開裂的冰麵上又踩上一腳,讓反對者的不滿與怨恨積累得更深,也讓朝堂之上那道無形的裂痕,變得愈發猙獰可怖。
與長安城朝堂上的劍拔弩張、市井間的流言蜚語形成極致反差的,是杜家村那片仿佛被時光遺忘的寧靜。
杜遠、孫思邈、李恪三人,儼然置身於風暴眼之中,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定力。杜遠每日忙於指導莊戶進行冬季農田的保暖防凍,改進火炕和取暖爐具,仿佛他的世界裡隻有這些具體的農事和格物之學。
孫思邈則終日埋首於藥廬,整理此次太子醫案的心得,或是照料他那些寶貝藥材,對外界的詆毀充耳不聞。李恪在醫學院裡,不是授課,便是泡在解剖室與實驗室,神情專注,仿佛外界一切紛擾都與他無關。
三人偶爾聚首,討論的也儘是醫術疑難或莊上事務,對長安的風波絕口不提,仿佛那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而東宮中的李承乾,更是將“隱忍”二字發揮到了極致。他每日嚴格按照杜遠留下的康複計劃進行訓練。
從最初拄雙拐的艱難挪動,到後來嘗試使用單拐,增加傷腿的輕微承重練習,甚至偶爾在絕對私密的內殿,由絕對心腹的內侍護衛著,嘗試完全放開拐杖,感受著骨骼愈合帶來的、日漸堅實的支撐力。
但他對外的形象,始終是那個離不開拐杖、眉宇間帶著幾分落寞與無奈的“瘸腿太子”。
麵對任何形式的試探、關懷乃至暗藏機鋒的言語,他都報以沉默,或是流露出恰到好處的、符合一個“殘疾”儲君應有的沮喪和認命般的平靜。
這一切的沉寂與忍耐,正如同杜遠當初定下的策略——“讓子彈(雖然彆人不知道是什麼)飛一會兒”。這並非怯懦退縮,而是一種極致的冷靜與自信。
他們在等待,等待一個無可辯駁的、石破天驚的時刻的到來:那就是太子李承乾徹底扔掉拐杖,憑借自己愈合的腿骨,穩健如初地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那一刻。
那一刻,將是擊碎所有謠言、逆轉一切局麵的最雷霆萬鈞的一擊。現在所有的詆毀、攻擊和看似不利的輿論,在那一刻到來之時,都將在事實麵前顯得荒謬可笑,並必將以更猛烈的勢頭,反噬其發起者。
冬意漸濃,寒氣侵骨。但杜遠、李承乾等人心中,卻燃燒著一團冷靜而熾熱的火焰。他們深知,決定最終勝負的時刻,就隱藏在這看似漫長而無邊的沉寂與忍耐之後。風暴來臨前的平靜,往往最為壓抑,也最為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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