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結束的消息,如同被春風吹散的柳絮,迅速飄回了與長安喧囂僅一水之隔的杜家村。杜子騰並未在巍峨皇城與繁華街市中多做流連,他領了那套綠色官袍和一方小小的銅印,便翻身上馬,一路疾馳,任由風聲在耳畔呼嘯,卻吹不散他胸中那如同岩漿般滾燙激蕩的情緒。
那從八品下的將作監丞之位,於他而言輕若浮塵,真正讓他心潮難平的,是這身份背後所象征的意義——公子杜遠)那盤跨越朝野、著眼未來的大棋,正以一種他過去難以想象的方式,落下又一枚關鍵棋子。
而他,杜家村一個泥腿子出身的農家子,竟也能憑借公子的提攜與自身的努力,以這樣一種方式,叩開那曾經遙不可及、象征著權力與榮耀的廟堂之門,真正參與到這席卷天下的時代洪流之中。
馬蹄在杜家村平整的石板路上踏出清脆的聲響,他徑直來到杜遠那間總是堆滿各種圖紙、模型和書籍的書房。推門而入,隻見杜遠正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悠閒地翻看著一本他自己用線裝訂、寫滿奇異符號和圖表的厚厚筆記。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欞,在他身上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
杜子騰深吸一口氣,在門前站定,仔細理了理身上那套尚覺陌生、略顯板正的綠色官袍,仿佛要拂去從長安帶回的最後一絲塵埃。
他上前幾步,來到杜遠麵前,毫不猶豫,推金山倒玉柱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極其標準、甚至帶著幾分莊嚴意味的大禮,額頭幾乎觸地:“公子!子騰回來了。今日朝堂之事,一切順利,全賴公子信重提攜!此恩,子騰沒齒難忘!”
杜遠聞聲,從筆記上抬起目光,看著他這副前所未有、近乎虔誠的鄭重模樣,不由得失笑,放下書冊,起身虛扶了一下:“行了行了,你小子,跟我還來這套虛禮。
一個八品小官,看把你給激動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封侯拜相了呢。快起來,讓我瞧瞧,這官袍穿著可還習慣?是不是勒得慌?”
杜子騰依言站起身,憨厚地咧嘴笑了笑,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官袍的袖口和衣襟:“回公子,是有些板正,拘束得緊,遠不如咱們村裡的粗布短衫自在透氣。
但是公子,”他語氣一轉,眼神變得無比認真,“這官兒雖小,意義卻重若千鈞。陛下當朝明發諭旨,魏大夫總領報務,我這協理之職,看似微不足道,實則是公子您伸向這報務領域的觸手,是您在其中的耳目與臂膀,更是連接杜家村與朝廷在此事上的橋梁。”
“你能瞬間看透這一層,明白這官身背後的真正用途,就不枉我向老李舉薦你一場。”杜遠滿意地點點頭,示意他在旁邊的胡床上坐下,自己也收斂了隨意的神色,變得認真起來,“子騰,記住,這官身,不過是一層皮,一個方便你行走辦事的名頭。
真正要緊的,是我們接下來要實實在在去做的事情。報紙這東西,其筋骨在於印刷與紙張,但其靈魂,在於‘內容’!而內容的源頭活水,在於‘信息’。我們不能坐等信息上門,不能隻靠道聽途說,或是等著彆人來報料,那樣太被動,也太容易被蒙蔽。
我們必須建立自己的信息搜集網絡,要有我們自己的人,像獵人一樣,主動出擊,去挖掘、去探尋、去記錄這世間正在發生的一切!”
“我們自己的人?主動挖掘?”杜子騰微微蹙眉,這個概念對他而言頗為新穎。
“沒錯,”杜遠眼中閃爍著如同發現新大陸般的光芒,那是一種混合著智慧、遠見與創造力的神采,“我打算稱這些人為——‘記者’。”
接下來,杜遠開始係統地、詳細地向杜子騰灌輸一套完全超越這個時代認知的理念。他告訴杜子騰,記者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官吏,他們不坐堂,不判案,他們的使命是成為報紙延伸向四麵八方的靈敏觸角和不眠的眼睛。
他們要深入市井街巷,與販夫走卒交談;要走訪田間地頭,了解農桑稼穡之苦樂;要探訪各級衙門,關注政令施行之利弊;甚至……在得到明確授權和確保絕對安全的前提下,需要以某種方式,關注那些盤根錯節的世家大族、權貴豪門的動向,洞察其可能對國計民生產生的影響。
“記者的首要鐵律,是‘真實’!”杜遠語氣斬釘截鐵,目光灼灼,“耳聽為虛,眼見也未必為實!
任何道聽途說都必須想方設法去核實,要多方求證,交叉比對,力求我們報道出去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有確鑿的依據,都經得起最嚴苛的審視和推敲,要對得起天下人的信任!”
他頓了頓,繼續道,“其次,要擁有獵犬般的敏銳嗅覺,要永葆一顆孩童般的好奇之心。要善於從看似尋常普通的事件中,發現其中蘊含的不尋常的‘新聞’價值。
譬如,某地縣令主持修了一條惠及鄉裡的水渠,某個老農摸索出了增產的耕作新法,何處有百姓蒙受不白之冤亟待昭雪,哪裡出現了時疫的早期征兆需要警惕……這些,都是值得報道的新聞!”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他甚至提出了一個形象的口號——“腳底板下出新聞”,要求未來的記者必須勤於奔走,不辭辛勞;要善於提問,懂得如何與三教九流的人物打交道,無論是引車賣漿者,還是文人雅士,甚至是衙門裡那些滑不留手的胥吏,都要能與之溝通,從中獲取有價值的信息線索。
杜遠越說越投入,他甚至起身從書櫃的隱秘處取出幾張早已準備好的草圖,鋪在桌案上,向杜子騰講解如何運用簡單的符號進行快速記錄,如何將雜亂的信息整理成條理清晰的采訪筆記,以及如何根據事件性質,撰寫不同體裁的新聞稿件——比如要求客觀準確、簡明扼要的“消息”,描寫生動、細節豐富的“通訊”,以及立場鮮明、旨在引導思考的“評論”。
杜子騰聽得如癡如醉,心神完全被帶入了一個全新的認知領域。
他仿佛看到一扇沉重而古老的大門正在眼前轟然打開,門後是一個他從未想象過的、充滿活力與洞察力的世界。
公子所描述的,是一種完全不同於任何現有官衙機構運作模式的、全新的、主動介入、觀察、記錄並試圖影響這個時代的方式。他拚命地調動所有的腦力,貪婪地吸收、記憶、理解著這些聞所未聞的概念,不時提出自己困惑之處,杜遠都一一給予深入淺出、耐心細致的解答。
“培訓第一批記者的事情,時間緊,任務重,我就全權交給你了。”杜遠最後重重地拍了拍杜子騰的肩膀,語氣中充滿了信任與期許,“人選方麵,首要原則是可靠。
可以從我們杜家村內部,那些識文斷字、頭腦靈活、品性純良的年輕人裡挑選,他們是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