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之後,李世民邁著比往日輕快許多的步伐,穿過重重宮闕,回到了立政殿。他臉上猶自帶著難以掩飾的意氣風發,眼角眉梢都洋溢著一種酣暢淋漓後的快意。
今日在太極殿上,他先是以杜遠為利器,狠狠挫敗了吐蕃使者的囂張氣焰,緊接著,更是親口說出了那番足以載入史冊的“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不和親、不割地、不納貢”的錚錚誓言!
那一刻,俯瞰著滿朝文武那由震驚轉為狂熱的目光,睥睨著吐蕃使團那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模樣,他胸中那股身為天可汗、執掌這空前強盛帝國的豪情壯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與宣泄。
長孫皇後早已通過內侍得知了朝堂上的大致情形,此刻見李世民進來,她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溫婉笑意,步履輕盈地迎上前去,柔聲道:“臣妾恭賀陛下。今日朝堂之上,陛下揚我國威,震懾四夷,真是令人振奮。”
她伸出那雙保養得宜的纖手,親自為他解下那頂象征著至高權力、也頗為沉重的十二旒冕冠,動作輕柔而熟練,隨後又遞上一杯早已備好的、溫度恰到好處的參茶。
李世民接過那溫熱的玉盞,愜意地呷了一口,感受著茶湯的暖意順著喉嚨滑下,驅散了少許朝會帶來的疲憊,隨即朗聲笑道:“觀音婢,你是沒親眼看見!那祿東讚最後那張臉,青一陣白一陣,精彩得很呐!哈哈,真是大快朕心!”
他興致勃勃,甚至帶著幾分手舞足蹈的意味,將朝堂上杜遠如何看似隨意、實則舉重若輕地破解三道難題,自己又如何順勢而為,拋出那番石破天驚的宣言過程,略帶渲染和誇張地描述了一遍,言語之間,充滿了對杜遠那份急智與巧思的毫不掩飾的欣賞。
長孫皇後安靜地依偎在一旁,唇角含著嫻靜的笑意,認真地傾聽著,時不時微微頷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丈夫此刻那發自內心的、如同卸下千鈞重擔般的暢快與自豪。
待李世民略顯興奮的敘述暫告一段落,她才柔聲接話道:“杜縣公確實身負異才,機變百出。陛下能得此不拘一格之良才輔佐,亦是江山社稷之福氣。”
“是啊,”李世民感慨地點點頭,隨手將茶盞放回案幾上,發出清脆的磕碰聲。隨即,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語氣變得隨意了些,仿佛隻是提及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常,目光轉向殿內搖曳的燭火,用一種看似商量、實則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說起來,今日在朝上,無忌倒是又提起了衝兒和麗質的婚事。”
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拉住長孫皇後微涼的柔荑,讓她在自己身旁坐下,語氣變得更加溫和,卻透著一股已然深思熟慮後的篤定:“麗質這丫頭,轉眼也到了及笄之年,是大姑娘了。
衝兒是咱們親眼看著長大的,知根知底,品性敦厚純良,學問也紮實。最重要的是,他是你我的親侄兒,這門親事,是真正的親上加親,血脈相連,比什麼都牢靠。麗質若是嫁過去,就在長安城裡,離皇宮也近,你我想念女兒了,隨時可以召見,或者我們也能時常去看看她,總比……總比讓她遠嫁到那苦寒之地,一年半載都見不著一麵要強上千百倍,朕這心裡,也踏實。
朕看呐,這門婚事,無論是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都是再合適不過了。找個合適的機會,就把這事正式定下來吧,也好了卻我們做父母的一樁大心事,你說呢?”
他這番話語,層層遞進,說得合情合理,字字句句都透著對女兒的“拳拳關愛”與對家族親情的無比看重,幾乎讓人挑不出錯處。
然而,他話音還未完全落下,隻聽寢殿內側,那用以隔開內外空間的晶瑩珠簾之後,突然傳來“啪嗒”一聲清脆而突兀的碎裂聲響!像是什麼玉質的東西掉落在了光潔的金磚地麵上,摔得粉碎。
這聲響在驟然安靜下來的寢殿中顯得格外刺耳。李世民和長孫皇後同時一怔,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不約而同地循聲望去。
隻見那懸掛著的、由無數顆珍珠串成的簾幕正在微微晃動,發出細碎的碰撞聲。珠簾之後,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的長樂公主李麗質,正僵直地站在那裡,仿佛一尊失了魂的玉雕。
她腳下,是一隻已然摔成幾段的、她平日頗為喜愛的羊脂白玉鐲,碎片在燭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她顯然已經在那裡站立了不知多久,將父母方才那番決定她命運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聽了個清清楚楚。
此刻,她那雙遺傳自長孫皇後、平日裡總是清澈靈動、顧盼生輝的杏眼,此刻卻空洞無神,深處仿佛有兩簇幽暗的火焰在燃燒,那是一種混合了巨大震驚、難以言喻的委屈、以及一種近乎絕望的強烈抗拒。
她緊緊地咬著下唇,那力道幾乎要在那柔嫩的唇瓣上咬出血痕來,單薄的胸脯因為激動而抑製不住地劇烈起伏著,寬大的宮裝袖口下,那雙纖手死死地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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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質?”長孫皇後心中一緊,仿佛被那破碎的玉鐲聲刺了一下,連忙起身,語氣帶著擔憂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然而,李麗質卻沒有看向母親,她的目光,如同兩道失去了溫度的月光,直直地、毫無畏懼地望向那坐在榻上、眉頭微蹙的父親,聲音帶著一絲極力壓抑卻仍能聽出的顫抖:“父皇……您……您剛才說的……是真的?您真的……已經決定,要把兒臣……指婚給表哥?”
李世民看著女兒這副失魂落魄、甚至帶著質問意味的模樣,眉頭皺得更緊了,心中那點因朝堂勝利帶來的好心情消散了大半,湧起一絲不悅。
但他還是按捺住性子,試圖用道理說服她,聲音放緩了些,卻依舊帶著帝王的威嚴:“麗質,不得無禮。衝兒與你自幼一同長大,情分非比尋常,你舅舅家更是與我們皇家休戚與共,乃是至親……”
“兒臣不嫁!”李麗質猛地打斷了他的話,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尖銳的叛逆和決絕,在這寂靜的寢殿中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表哥是很好!他對兒臣也很好!可……可兒臣從小到大,隻當他是親兄長一般敬重!從未……從未有過其他念頭!
父皇,母後!你們……你們決定此事之前,可曾有一刻,問過兒臣願不願意?問過兒臣心中是如何想的?難道在父皇母後眼中,兒臣往後一生的喜怒哀樂、幸福與否,就僅僅隻是‘親上加親’、‘離得近方便照看’這麼……這麼輕飄飄的幾個字,就可以輕易決定的嗎?!”
她的腦海中,不受控製地浮現出那個在杜家村總能創造出各種新奇事物、敢與父皇沒大沒小地爭論、眼神裡總是閃爍著不拘一格光芒的杜遠;
再對比起記憶中那個永遠彬彬有禮、言行舉止無可挑剔,卻總覺得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紗、顯得有些沉悶無趣的表哥長孫衝。兩種截然不同的形象在她心中激烈碰撞,帶來的落差感如同巨大的鴻溝,幾乎要將她吞噬。那種被至親之人輕易安排、仿佛她隻是一件用來維係關係的物品般的命運感,讓她感到一陣陣窒息般的絕望。
“放肆!”李世民臉色驟然一沉,久居人上的帝王威儀瞬間爆發出來,聲音如同悶雷,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
“婚姻大事,自古以來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乃人倫綱常,天經地義!豈容你一個小小女子在此任性胡鬨,置喙長輩決定!長孫家世代忠良,功勳卓著,哪裡配不上你?衝兒品貌端莊,勤學上進,又有哪一點不好?讓你如此抗拒?!”
“他不是不好!是兒臣不願意!不願意!!!”李麗質倔強地昂著頭,如同風中顫栗卻不肯彎折的細竹,滾燙的淚水終於衝破了堤壩,如同斷線的珍珠般,大顆大顆地從她蒼白的臉頰滑落,但她依舊死死地盯著李世民。
聲音哽咽卻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父皇!您今日在太極殿上,可以對著文武百官和吐蕃使者,那般擲地有聲地說出‘天子守國門’的誓言!可以為了維護大唐的尊嚴與氣節,斷然拒絕那看似有利的和親!
為什麼……為什麼回到了這立政殿,回到了家中,您卻要為了所謂的‘親上加親’,為了那些……那些看不見的規矩和權衡,就全然不顧兒臣的心意,執意要把兒臣推入另一個……另一個看似華麗,卻冰冷無趣的牢籠之中?!
這和那些遠嫁和親,又有何本質區彆?!不過是換了個近些的地方,繼續被束縛罷了!”
這番話,字字泣血,句句誅心,如同最鋒利的匕首,精準無比地刺入了李世民內心最矛盾、最不願被人觸及的角落,讓他瞬間語塞,臉色變幻不定,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言辭來反駁。
他看著女兒那淚流滿麵、卻又異常倔強執拗的臉龐,看著她眼中那混合著失望、痛苦和不解的光芒,胸中的惱怒與帝王的威嚴,竟被一種突如其來的、複雜的無力感和一絲隱秘的愧疚所取代。
“麗質!休得胡言!怎麼可以如此跟你父皇說話!”長孫皇後急忙上前,心疼地將女兒顫抖的身體攬入懷中,用絲帕手忙腳亂地為她擦拭著仿佛流不儘的淚。
一邊焦急地轉向李世民,聲音帶著懇求,“陛下息怒,千萬息怒!麗質年紀尚小,不懂事,一時情急說了胡話,她……她不是有心的……臣妾回頭一定好好開導她,陛下……”
然而,李麗質卻用力掙脫了母親溫暖的懷抱,她深深地、最後看了李世民一眼,那眼神中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失望和一種心灰意冷的落寞。
她沒有再繼續爭吵,也沒有再哭泣,隻是默默地轉過身,單薄的肩膀依舊在無法控製地微微抽動,仿佛承載了千斤重擔。
她邁開腳步,一步一步,異常緩慢卻又無比堅定地走出了立政殿,將那滿地冰冷的玉鐲碎片、母親無措的呼喚,以及殿內那令人窒息的凝滯氣氛,統統拋在了身後。
看著她那決絕而孤獨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的夜色中,李世民胸中翻騰的怒火,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漸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難以言喻的煩悶與滯澀。
他重重地坐回軟榻上,伸出手,用力地揉著發脹的眉心,發出一聲長長的、充滿了疲憊與無奈的歎息。
女兒那帶著哭腔的質問,尤其是那句“另一個牢籠”,在他耳邊反複回響,揮之不去。他贏得了朝堂之上的尊嚴與勝利,卻在最為親密的家庭關係之中,感受到了一種深刻的挫敗與無力。
而長孫皇後看著瞬間仿佛蒼老了幾歲的丈夫,又想著女兒離去時那絕望的眼神,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充滿了難以排解的矛盾、心痛與深深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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