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杜家村為杜遠的婚事張燈結彩、歡聲笑語震天,長安城的權貴們或帶著調侃或精心準備賀禮之際,太極宮深處,那座屬於大唐嫡長公主、象征著無上榮耀與嬌寵的精致殿宇——長樂公主李麗質的寢宮,卻仿佛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無聲的暴風雪驟然籠罩,陷入了刺骨的嚴寒與死寂。
那足以將她整個世界凍結的消息,最初是通過殿外值守宮女們那壓得極低、卻又因難以抑製的興奮而隱約可聞的竊竊私語,如同冰冷徹骨的雨水,一點點、無孔不入地滲進她耳中的。
“……聽說了嗎?杜家村那位杜縣公,十日後便要正式大婚了!娶的就是那位一直跟在他身邊,據說身手極好、模樣也頂俊的王萱姑娘……”
“可不是嘛!杜家村現在都炸開鍋了,全村上下都在張羅,比過年還熱鬨十倍呢!”
“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聽說陛下和皇後娘娘也頗為讚許呢……”
“大婚”這兩個字,如同兩把裹挾著千鈞之力的無形重錘,毫無征兆地、狠狠地砸在了李麗質毫無防備的心上。
她當時正慵懶地倚在臨窗的軟榻上,手中還捧著一卷翻閱到一半的《詩經》,聞言,整個人如同被瞬間抽走了所有的筋骨與魂魄,指尖一麻,那卷珍貴的古籍便“啪”地一聲,直直地掉落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上,發出空洞而令人心悸的回響。
她卻仿佛沒有聽見,也沒有去看,隻是那麼僵直地、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原本瑩潤緋紅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褪儘了所有血色,變得蒼白如紙,沒有一絲生氣。
那雙平日裡總是流轉著靈動光芒、顧盼生輝的杏眼,此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星辰,瞬間黯淡下去,變得空洞、茫然,深處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無助與冰冷。
她揮了揮手,用儘全身力氣才維持住聲音的平穩,屏退了所有麵帶關切、欲言又止的宮女。當沉重的殿門在她身後緩緩合攏,發出沉悶的“哐當”聲響,將外界最後一絲喧囂與光線隔絕,她終於無力地靠在了冰涼的門板上,緩緩滑坐在地。
從那個令人絕望的下午開始,她便將自己徹底封閉在了這片華麗的牢籠之中,再也沒有進過一粒米,喝過一滴水。
不知過了多久,她掙紮著站起身,步履蹣跚地走到一個放置在梳妝台最深處、上了小巧黃銅鎖的紫檀木盒前。用那微微顫抖、幾乎握不穩的鑰匙,費力地打開。
木盒內,鋪墊著柔軟的明黃色綢緞,上麵小心翼翼珍藏著的,正是當年杜遠在中秋夜宴上,看似隨意、實則驚豔四座地吟出,後來被無數文人墨客競相傳抄、奉為圭臬的那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的原始手稿——當然,是她事後憑著記憶,一筆一劃、極其珍重地默寫下來的。
紙張因時常摩挲已經有些邊緣泛舊、起毛,但上麵那屬於她的、清秀而帶著一絲稚氣的字跡,依舊清晰可辨。
她將那張輕飄飄卻又重若千鈞的詩稿,極其輕柔地捧在手心,仿佛捧著世間最易碎、最珍貴的琉璃。她踉蹌著走到窗邊,蜷縮著身子,倚著冰冷的雕花窗欞緩緩坐下。
窗外,夕陽正掙紮著灑下最後幾縷殘破的餘暉,透過繁複的窗格,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投下支離破碎的光影,卻絲毫驅不散她眼底那凝結了萬載寒冰般的淒涼。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她翕動著乾裂的嘴唇,低聲念出開篇的詞句,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磨過,微弱得幾乎隻有她自己能聽見。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往日裡,她隻覺得這詞句意境高遠,透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曠達與灑脫,每每讀來,心胸為之一闊。
可此時此刻,這熟悉的字句,卻仿佛化作了一把把淬了冰的、鋒利無比的小刀,一個字一個字,慢條斯理地、殘忍地切割著她那顆已然支離破碎的心。
“悲歡離合”、“陰晴圓缺”、“古難全”……原來,他早在不經意間,就已經將那注定的結局,清晰地寫在了這華美的詞章之中。隻是當時的自己,沉溺在那份懵懂的、自以為特殊的親近感裡,如同撲火的飛蛾,未曾,也不願去參透這字裡行間隱藏的、冷酷的讖語。
往昔的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不受控製地洶湧而來。她想起在杜家村那片充滿生機的土地上,他如何興致勃勃地帶她去看那些前所未見的新奇事物,如何耐心地解答她那些在宮中看來或許幼稚可笑的問題;
想起他偶爾被自己纏得實在沒辦法時,那蹙著眉頭、臉上寫滿無奈,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縱容與笑意的模樣;
想起他敢在威嚴的父皇麵前依舊談笑風生,甚至偶爾帶著幾分憊懶的“頂撞”,那份與眾不同的瀟灑與不羈……那些鮮活的、彩色的、帶著陽光和青草氣息的記憶碎片,此刻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搓,變成了灰白的、棱角尖銳的、每回憶一次就狠狠刺痛心臟一下的殘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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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今,他要成親了。十裡紅妝,明媒正娶。新娘是那個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後,美麗得令人心折、身手不凡、在他微末之時便相伴左右的王萱姐姐。
他們……確實是般配的,是曆經風雨、自然而然的天造地設的一對。那自己呢?自己這深藏心底、不敢宣之於口、卻暗自期盼了許久的莫名情愫,這源自深宮、不染塵埃卻又無比沉重的依戀,又算是什麼?一場自以為是、一廂情願的……笑話嗎?
滾燙的淚水終於衝破了最後一道防線,如同斷了線的珍珠,無聲地、洶湧地滑落。她沒有抬手去擦拭,任由那冰涼的液體肆意流淌過她蒼白的臉頰,滴落在懷中那泛黃的詩稿上,暈開一小片、一小片模糊而絕望的濕痕。
她隻是將那張承載了她所有少女情懷與幻夢的詩稿,更加用力地、緊緊地貼在自己冰冷的胸口,仿佛那樣就能汲取到一絲早已消散的溫暖,就能離那個已然轉身離去、身影漸行漸遠的人,稍稍近上那麼微不足道的一點點。
她就那麼維持著蜷縮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坐著,仿佛化作了窗邊一尊悲傷的玉雕,從絢爛的日暮坐到漆黑的深夜,再從寒冷的黎明坐到下一個灰蒙蒙的白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像一株被驟然遺棄在寒冬、失去了所有水分和陽光滋養,正在以一種令人心碎的速度,從內而外逐漸枯萎、凋零的名貴花卉。
立政殿內,李世民和長孫皇後很快便從心驚膽戰、不敢隱瞞的宮女口中,得知了女兒這令人揪心的狀況。
“什麼?已經兩天了?水米未進?!就這麼一個人關在屋子裡?!”長孫皇後聽到貼身女官帶著哭音的稟報,驚得猛地從鳳榻上站起身來,臉上瞬間血色儘褪,寫滿了無法置信的焦急和鑽心刺骨的心痛,“這孩子……這孩子怎麼這麼傻!怎麼這麼不惜自己的身子!”她聲音發顫,立刻就要起身趕往女兒的寢殿。
李世民也是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臉色陰沉得如同暴風雨前的天空。他揮退了跪地瑟瑟發抖的女官。
重重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聲中充滿了疲憊與一種難以言喻的煩躁:“定然是為了杜遠那小子成親的事!朕……朕早該想到的,麗質她……”他心中五味雜陳,又是惱怒女兒的不爭氣,為了一個儘管如今已非普通鄉野小子)臣子如此不顧身份、作踐自己寶貴的身體;
同時,那股難以抑製的心疼,也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來,為女兒此刻所承受的這份無望而熾烈的痛苦。
夫婦二人再也坐不住,匆匆擺駕,趕到了李麗質那座寂靜得可怕的寢殿之外。然而,他們卻被兩名跪在門前、麵帶淚痕、不斷磕頭的宮女攔住了。
“陛下,娘娘,公主殿下有命……她、她誰也不見……”宮女的聲音帶著恐懼和哽咽。
“麗質,是母後,開開門,讓母後進去看看你好不好?”長孫皇後輕輕叩響那緊閉的、沉重的殿門,聲音放得極柔,充滿了無法掩飾的擔憂與哀求,“你開開門,有什麼事,有什麼委屈,都跟母後說,母後給你做主,好不好?千萬彆憋在心裡,餓壞了身子……”
門內,是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任何回應,甚至連一絲輕微的呼吸聲都聽不見。
李世民的耐心在擔憂和帝王的尊嚴受挫中漸漸耗儘,他沉聲喝道,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麗質!你是大唐尊貴無匹的長樂公主!如此閉門不出,水米不進,成何體統!為了一個杜遠,你難道要如此糟蹋自己,讓父皇母後,讓整個皇室為你憂心到何時?快把門打開!”
回應他的,依舊是那扇冰冷沉默的殿門,以及門後那令人心慌意亂的、仿佛連時間都凝固了的死寂。
透過那狹窄的門縫,他們勉強能看到,在昏暗的光線下,女兒那抹落寞孤單、蜷縮在窗邊角落裡的纖細身影。她抱著雙膝,將頭深深埋下,如同一隻受傷後獨自舔舐傷口、拒絕一切外界接觸的小獸。
往日那個明媚嬌豔、會像小鳥一樣歡快地撲進他們懷裡撒嬌、會用清脆笑聲充滿整個宮殿的女兒,仿佛一夜之間消失了,隻留下一個脆弱、蒼白、被巨大悲傷籠罩的空殼。
長孫皇後看到女兒這般模樣,心疼得如同刀絞,淚水瞬間決堤,她無力地靠在李世民堅實的肩頭,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陛下,陛下……這可如何是好?麗質她……她性子執拗,這樣下去……她那單薄的身子,怎麼受得了啊……”
李世民緊緊摟著因哭泣而顫抖的皇後,望著那扇將他與最心愛的女兒隔絕開來的、冰冷而無情的殿門,臉色鐵青,牙關緊咬,胸中充滿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刻的無力感。
他可以在朝堂之上叱吒風雲,一言決斷萬裡疆域;可以讓四方來使匍匐在地,敬畏臣服;可以運籌帷幄,決定百萬子民的生死福祉。然而此刻,麵對著自己視若珍寶的女兒那緊閉的心門和決絕的沉默,他卻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束手無策,如此的……渺小。
杜遠那一紙婚訊,像一塊被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不僅在他最疼愛的女兒心中激起了毀滅性的驚濤駭浪,也讓這象征著大唐至高權力與榮耀的帝王之家,無可避免地蒙上了一層沉重而難以驅散的濃密愁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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