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杜遠和孫思邈等人拖著疲憊的身軀躬身退下後,奢華而空曠的寢殿內,便隻剩下李世民、長孫皇後,以及剛剛從鬼門關掙脫、依舊虛弱得如同琉璃娃娃般的李麗質。
數十盞宮燈散發出柔和而溫暖的光芒,試圖驅散夜的寒涼,卻難以穿透彌漫在皇室一家三口之間那沉重得幾乎令人窒息的氛圍。
李世民重重地坐在女兒榻邊的繡墩上,目光複雜地凝視著那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小臉。
看著她即便緊閉雙眼,那晶瑩的淚珠仍不斷從眼角沁出,順著太陽穴滑入鴉羽般的鬢發中,留下濕涼的痕跡。他心中像是被什麼東西堵著,又是針紮般的心疼,又是帝王權威被挑戰、父親安排被抗拒的煩躁與無力。
他長長地、沉重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聲在寂靜的殿內顯得格外清晰,終於打破了這令人難堪的沉默:“麗質,你……你這孩子,這又是何苦呢?非要如此折磨自己?”
李麗質緩緩地、艱難地睜開被淚水洗刷得更加清澈卻也更加空洞的眸子,視線模糊地望向滿臉憂色的父母,聲音細弱得如同蚊蚋,卻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執拗與絕望:“父皇,母後……兒臣……兒臣真的……真的不想嫁給表哥……求求你們……”
長孫皇後見狀,心都要碎了。她連忙拿起一方柔軟的雲錦帕子,動作極儘輕柔地為女兒拭去不斷湧出的淚水,聲音帶著哽咽,卻努力維持著溫和與理性:“母後知道,母後的心肝,母後都明白你的心思……可是麗質,你舅舅他當朝提出,眾目睽睽之下,你父皇當時也是為了化解吐蕃求親的難題,已然……已然默許了……這,這君無戲言啊……叫父皇如何輕易反口?”
“君無戲言……難道為了這輕飄飄的四個字,就要葬送兒臣一生的歡喜嗎?”李麗質的情緒驟然激動起來,引得喉嚨一陣腥癢,劇烈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頰因這痛苦的咳嗽泛起一陣病態的潮紅,看得人心驚膽戰。
她強忍著不適,目光直直地望向李世民,那眼神裡充滿了不解與控訴,“父皇!您在朝堂之上,可以為了大唐的尊嚴,為了不讓女兒遠嫁苦寒之地,那般強硬地回絕吐蕃讚普!
為何……為何回到這後宮家中,麵對自己女兒的終身幸福,卻不能為了女兒,回絕一樁兒臣萬分不願的婚事?難道在父皇心中,皇家的顏麵,舅舅家的體麵,竟比女兒這顆真心……還要重要嗎?”
這番質問,如同最鋒利的匕首,精準地刺中了李世民心中最矛盾、最難以言說的角落。他張了張嘴,喉嚨乾澀,那些早已準備好的、關於“長孫家是肱股之臣”、“長孫衝是青年才俊、良配佳婿”的說辭,在女兒那混合著絕望、清澈與倔強的目光注視下,竟顯得如此虛偽和蒼白。
他無法否認,自己當時確實存了利用長孫家求親來巧妙化解外交難題的心思,卻萬萬沒有料到,這會將他最疼愛的女兒逼至如此決絕的境地,幾乎付出生命的代價。
“麗質,父皇……父皇當時……”李世民的語氣變得異常艱澀,帶著深深的懊悔與一種被戳破心思的狼狽,“此事……父皇當時確有考量不周、權衡失當之處。但如今……唉,滿朝文武皆知此事,朕若驟然反悔,出爾反爾,讓你舅舅、讓整個長孫家顏麵何存?朝堂之上,各方勢力看著,朕又當如何維係這平衡與穩定?”
他說著,胸口也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憋悶與火氣。作為父親,他何嘗不願看見女兒笑靨如花,覓得如意郎君?但身為一國之君,他肩上承載著江山社稷,每一步都需要權衡利弊,這其中的艱辛與無奈,又有幾人能懂?此刻被女兒如此直白地追問,他既感愧疚,又覺一種不被理解的煩躁。
長孫皇後看著這對同樣固執、卻又被身份和責任束縛的父女,心中酸楚萬分,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她既深切理解丈夫身為帝王的不得已與大局考量,更無比心疼女兒那純真情感被現實碾壓的苦楚。
她隻能緊緊握住女兒那隻冰涼徹骨、微微顫抖的小手,用自己的掌心溫度去溫暖它,一遍又一遍,無聲地傳遞著身為母親的疼惜、溫暖與那份深深的無力感。
“罷了,罷了……”李世民看著女兒那副心喪若死、仿佛隨時可能再次熄滅生命之火的脆弱模樣,終究是硬不起心腸,所有的帝王權衡在父愛麵前敗下陣來。
他疲憊地、仿佛瞬間蒼老了幾歲般揮了揮手,聲音裡充滿了妥協與倦怠,“你……你如今最要緊的是好生將養身子,萬事都沒有你的性命重要!婚事……容後再議,容後再議……總會有辦法的……”這已是他此刻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讓步,幾乎等同於鬆動了之前的態度。
他又強打起精神,溫言安慰了女兒幾句,無非是“好生吃藥”、“莫再胡思亂想”之類,便與同樣憂心忡忡的長孫皇後一同起身,相攜著默默離開了寢殿。
走出殿門的那一刻,夫婦二人下意識地相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那無法排解的沉重歎息與深切的無力感。這樁突如其來的婚事,仿佛一個精心編織卻打錯了結的死扣,牢牢地困住了他們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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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離開後,寢殿內再次被一種近乎凝滯的寂靜所籠罩。李麗質無力地仰望著頭頂那繁複華麗的帳幔,隻覺得眼前一片灰暗,前路茫茫。剛剛因為求生本能和杜遠施救而勉強燃起的一絲對生命的微弱眷戀,似乎又要被這看似無解的困境所吞噬、湮滅。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炷香,或許更久,殿門被極輕地推開,一道熟悉的身影去而複返。太子李承乾放輕腳步,走到榻邊,低頭看著妹妹依舊蒼白、眼神空洞了無生氣的模樣,不由得緊緊皺起了眉頭,臉上寫滿了擔憂。
“麗質,”李承乾的聲音刻意放得低沉而溫和,仿佛怕驚擾了她,“方才……我去送杜遠和孫神醫出宮了。杜遠看起來損耗極大,甚是疲憊,不過……王萱姑娘一直守在宮門外,見他出來便立刻上前扶住了他,很是關切。”
聽到“杜遠”和“王萱”這兩個名字,李麗質長長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如同被微風拂過的蝶翼,但她依舊抿著蒼白的唇,沒有給出任何回應,隻是將頭微微偏向裡側。
李承乾將妹妹這細微的反應看在眼裡,他頓了頓,似乎在心中仔細斟酌著接下來的話語,然後俯下身,將聲音壓得更低,確保隻有他們兄妹二人能聽清,語氣鄭重地說道:“麗質,有件事,皇兄覺得應當告訴你。
在杜家村,在你病發之時,我去請杜遠為你治病時,皇兄……我親耳聽到,王萱姑娘曾對杜遠說過……她說,‘若是公主殿下此番能夠轉危為安,而你們彼此……心意相通,我王萱,並非不明事理、心胸狹隘之人,亦知公主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