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時三刻,長安城尚籠罩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幕之中,唯有承天門外已是一片莊嚴肅穆的景象。
文武百官身著各色品級朝服,如同沉默的潮水,在微弱的燈籠光芒映照下,依著嚴格的品秩序列,緩緩彙入那如同巨獸蟄伏般的宮門。
當!當!當!
渾厚悠遠的景陽鐘聲劃破寂靜,重重宮門次第開啟,百官魚貫而入,踏過漢白玉鋪就的禦道,走向那座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核心的太極殿。
就在隊伍行進間,一些眼尖的官員不經意地瞥向文官班列的中後位置時,都不由自主地放緩了腳步,瞳孔微縮,臉上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愕。
金穀縣公杜遠!
這位已許久未在常規朝會上露麵的年輕勳貴,此刻竟赫然在列!
他身著象征三品以上的紫色朝服,腰束金玉帶,身姿挺拔如鬆,靜立於隊列之中。
晨光熹微,落在他平靜無波的麵容上,仿佛隻是來做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然而,在場所有深知朝堂風雲變幻的人都清楚,這位陛下眼前的紅人、已故太上皇臨終前仍極力回護的孫女婿、長樂公主的駙馬,他的每一次現身,尤其是在這等大朝會上,往往都預示著將有石破天驚之事發生。
短暫的驚愕與寂靜之後,幾位與杜遠關係匪淺的頂級勳貴重臣率先反應過來。
程咬金是個藏不住話的性子,他龐大的身軀在武將班列中格外顯眼,此刻竟不顧朝儀森嚴,隔著好幾排人,就朝著杜遠的方向擠眉弄眼,粗豪的嗓門即使刻意壓低,在靜謐的隊列前行聲中依舊清晰可聞:
“嘿!俺老程這雙招子沒花吧?那邊站的,莫不是咱們那位在杜家村種地種得風生水起的金穀縣公,太子爺的姐夫?咋的?杜家村那能畝產八百斤的寶貝田地都留不住你了?
想起來這太極殿的磚地硬實,站著舒坦,還是惦記著這兒還有份俸祿沒領完呐?”他話語中的調侃意味十足,卻並無惡意,反而透著一種熟稔的親昵。
站在他身旁,麵色黝黑、一向沉默寡言的尉遲恭,雖未像程咬金那般出聲,但那向來緊繃的黑臉上,此刻也難得地線條柔和了些許,衝杜遠投去一個極輕微、卻足夠明確的頷首致意。
更前方一些,因病體初愈而麵色尚顯蒼白的翼國公秦瓊秦叔寶),為人向來穩重持禮,他隻是微微側首,目光溫和地落在杜遠身上,那眼神中帶著長輩的關切,也帶著一絲無聲的詢問,仿佛在說:“小子,準備好了嗎?”
這時,位列文官之首的幾位宰輔也注意到了身後的動靜。房玄齡輕輕捋了捋頜下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長須,半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絲睿智而意味深長的笑容,聲音不高,卻足以讓附近幾人聽清:
“杜縣公今日肯撥冗臨朝,實乃難得。可是在杜家村那方清淨天地之中,靜極思動,於格物致知之餘,又參悟出了什麼足以安邦定國、澤被蒼生的良策,特來獻於陛下?”
他話語中帶著長者對傑出晚輩特有的調侃與考較,但更深層的,是一種毫不掩飾的期待與激賞。
與房玄齡默契十足的杜如晦,此刻雖因身體原因氣息略顯微弱,聞言亦立刻接口,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
“玄齡兄所言,正是我等所想。杜縣公雖久不列常朝,然其經世之才,陛下與吾等皆心知肚明。其於農事、工巧、乃至軍械之道,屢有驚世之創舉。今日既來,必有要事啟奏,絕非無的放矢。”
位列群臣最前端的趙國公、司徒長孫無忌,作為皇帝的肱股與國舅,他的目光也掃了過來,在杜遠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中帶著一絲慣有的、深沉的審視,但更多的,是一種洞悉局勢的了然。他並未回頭,隻是淡淡地開口,聲音平穩,卻仿佛帶著千鈞之力,清晰地傳入周遭眾人的耳中:
“杜縣公既然選擇今日立於這太極殿上,想必,不會令陛下空等,也不會讓我等諸位同僚失望而歸。”這話語,既是對杜遠的提醒,也是一種無形的背書。
甚至,連那位以耿介剛直、時常“逆龍鱗”而聞名朝野的鄭國公魏征,此刻也難得地沒有立刻出言潑冷水。
他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透過身前官員的縫隙,落在杜遠身上,審視了片刻,方才用一種近乎平淡,卻足夠認真的語氣說道:
“但願杜縣公今日所奏,乃是立足於國計民生之實策,有利天下蒼生之良謀,而非徒耗陛下與諸公精力之虛言空論。”
這幾乎已是他這等以諍諫為己任的臣子,所能給出的最“溫和”與“正麵”的期待了。
這些站在大唐權力頂峰、一言一行皆能影響朝局的重臣元勳,言語間或豪放調侃,或殷切期待,或深沉審視,或嚴謹提醒,但無一例外,都流露出對杜遠此人及其能力的某種程度的認可、重視乃至支持。
這股無形中凝聚起來的力量,如同堅實的後盾,讓大殿中另一部分人感到了強烈的不安與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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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太原王氏、清河崔氏、範陽盧氏等為代表的“五姓七望”出身,或在政治、經濟上與之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官員,此刻的臉色則明顯陰沉了許多,如同殿外尚未散儘的夜色。
他們看向杜遠的目光,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忌憚、冰冷的審視,以及一種近乎本能的憎惡。
就是這個看似年輕的家夥,弄出的什麼曲轅犁、貞觀稻、貞觀麥,還有那套蠱惑人心的“格物”之學,正在潛移默化地動搖他們賴以維係家族地位數百年、被視為命根子的根基——對土地產出與知識解釋權的壟斷。
如今,他突然結束“蟄伏”,現身於這決定帝國走向的朝堂,其用意不言自明。
這就像一頭年輕而充滿銳氣的猛虎,闖入了他們這些老牌獵手經營已久、視為禁臠的獵場,由不得他們不心生警惕,不感到強烈的威脅與憤恨。
一些人眼神冰冷地交彙,無聲的敵意在空中彌漫、碰撞。
高踞於九龍禦座之上的李世民,身著十二章紋袞冕,麵容平靜如水,深邃的目光緩緩掃過殿下眾臣,將所有人的反應,無論是支持、期待、審視還是忌憚、敵視,都儘收眼底,心中早已如明鏡般透徹。
待百官依序站定,山呼萬歲,行禮如儀後,他緩緩抬手,聲音沉穩而充滿威儀,回蕩在空曠而莊嚴的大殿之中:“眾卿平身。今日,可有本奏?”
幾乎是皇帝話音剛落的瞬間,仿佛早已計算好時機,那道紫色的身影便一步踏出了文官班列,手持玉質笏板,身姿挺拔如嶽峙淵渟,朗聲開口,清越的聲音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臣,金穀縣公、冠軍大將軍杜遠,有本啟奏!”
來了!
所有人心頭都是猛地一緊,仿佛能聽到自己驟然加速的心跳聲。整個太極殿的氣氛,瞬間變得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或期待,或擔憂,或冰冷,或好奇,都死死地聚焦在了杜遠身上。
“講。”龍椅上的李世民,言簡意賅,目光平靜地落在杜遠身上。
杜遠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殿內凝重而充滿各種意味的空氣都吸入肺中,隨即,他清晰而有力的聲音,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臣奏請陛下!為固國家之根本,惠及天下億萬黎民,整飭日益紊亂之財稅,強我大唐之軍備國力——臣,懇請陛下聖裁,頒行天下:
自即日起,將鹽、鐵二業,全麵收回朝廷,施行官營!民間,無論世家豪強,亦或尋常商賈,不得再行私采、私鑄、私販!所有鹽鐵之生產、轉運、定價、銷售,皆由朝廷專設機構,統一掌管!”
“鹽鐵收回國有?!”
“轟——!”
這短短的幾句話,如同九天驚雷,攜帶著萬鈞之勢,在莊嚴肅穆的太極殿內轟然炸響!巨大的聲浪幾乎要掀翻那雕梁畫棟的殿頂!
鹽鐵收回國有?!這簡直是要用最直接、最酷烈的方式,揮刀斬斷無數世家大族,尤其是那些以掌控鹽池、礦山、商貿網絡而富甲一方。
影響力巨大的山東士族、江南豪強,以及像“五姓七望”這樣通過聯姻、門生故吏等方式,深度滲透並掌控了大量私鹽、私鐵渠道的頂級門閥的命脈!這是直接向他們最核心的利益,發起了最赤裸裸的挑戰!
“臣反對!臣萬死反對!”一名出身博陵崔氏、官居禦史大夫的官員,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猛地跳出班列,因極度的憤怒與恐慌,臉色漲得如同豬肝。
聲音尖利得幾乎破音,指著杜遠厲聲喝道,“鹽鐵之利,自古以降,民間皆有經營,此乃維係民生、暢通貨殖之根本!朝廷若驟然行此霸道,強行收回,此乃與天下萬民爭利!是暴政之開端!
昔日漢武帝行鹽鐵官營,雖充盈府庫,然吏治敗壞,民怨沸騰,前車之鑒,曆曆在目!杜縣公此議,乃是欲效仿桑弘羊之苛政,欲陷陛下於不仁,陷大唐於不義!其心可誅!”
“崔大人所言,字字泣血,句句在理!”另一名身著深緋官袍、明顯是太原王氏一係的官員緊隨其後,搶步出班,擺出一副憂國憂民的姿態,義正詞嚴地高聲道。
“陛下!朝廷當行的是仁政,是王道!當寬以待民,藏富於民!鹽鐵私營,乃是古之常法,亦是天下無數灶戶、礦工、販夫走卒賴以生存之途!
若朝廷強行收回,一刀切之,不知有多少以此為生的百姓將瞬間失去生計,流離失所!此非逼民鋌而走險,釀成禍亂乎?
杜縣公久居鄉野,怕是隻知紙上談兵,不明民間真正之疾苦!此等悖逆古製、動搖國本、禍亂天下之言,也敢在這太極殿上妄言?臣懇請陛下,明察其奸,治其妄言之罪!”
“臣附議!杜遠此策,實乃亡國之論!”
“與民爭利,必失天下民心!”
“懇請陛下,駁回此荒謬之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