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佛堂的日子,仿佛一池被時光遺忘的靜水,緩慢而沉寂。沈青瀾每日的生活極有規律:清晨即起,隨陳嬤嬤一同做早課,雖不信佛,但那梵音禪唱能讓她心境寧和;隨後便是清掃佛堂,擦拭佛像,動作輕柔而專注,不染塵埃;大半的時光則消磨在西側藏經閣中,整理那些堆積如山、年代不一的經卷典籍。
藏經閣的活兒確實瑣碎,需要極大的耐心。許多經卷因年代久遠或保管不善,出現了蟲蛀、黴變甚至粘連。沈青瀾便小心翼翼地將其分門彆類,修補殘頁,登記造冊。陳嬤嬤起初還會來看看,見她心細如發,手法嫻熟,且沉得下心,便也放心交由她全權打理,自己隻偶爾過來指點一二經卷的歸類方法。
這幽閉的環境,正合沈青瀾之意。她利用整理經卷的便利,悄然尋找著一切可能與前朝舊事、特彆是與數年前那場科舉泄題案以及端懿皇貴妃病逝相關的蛛絲馬跡。她知道,宮中檔案管理嚴格,重要文書不可能流落於此,但佛經之中,有時會夾雜一些前朝官宦或妃嬪祈福、供奉時留下的手抄經文、發願文,甚至是一些不便在外留存、便假托佛經之名存放的私人筆記。
她看得極細,不放過任何一片殘頁,一個陌生的落款。同時,她也將自己那本雜記本藏得更加隱秘,隻在夜深人靜時,才於燈下反複推敲,將香囊、蘇合香、吳太醫、劉保這些零散的線索,在腦中一遍遍排列組合。
日子一天天過去,朝堂之上的風暴似乎被佛堂厚重的門扉與繚繞的檀香隔絕在外。但沈青瀾能從偶爾前來送物資或傳遞消息的、麵目沉靜的低階宦官身上,感受到一種不同尋常的緊繃氣氛。他們步履匆匆,眼神警惕,與陳嬤嬤交接時也多是低語。
這日午後,沈青瀾正在整理一批剛被送來的、據說是從前朝某個廢棄偏殿清理出來的“雜書”,其中混有不少非佛家的典籍。她翻開一本看似是前朝某位不得誌文人的詩文集,內裡卻夾著幾頁殘破的、似乎是藥方或是記錄藥材進出庫的單子。她心中一動,仔細辨認著上麵模糊的字跡。
突然,她的目光凝在了一處。那殘頁邊緣,用一種略顯潦草的筆跡,寫著幾味藥材名,其中一味,正是“蘇合香”!旁邊還有一個模糊的印記,似是某個庫房的編號,以及一個幾乎難以辨認的姓氏筆畫,隱約像個“吳”字!
沈青瀾的心跳驟然加速。她強自鎮定,將這幾頁殘紙小心地抽出,夾入自己正在謄錄的一本空白經卷夾頁中。這隻是零星的線索,無法作為直接證據,但它再次印證了蘇合香與太醫院,或者說與某位“吳”姓之人有關。這讓她更加確信,自己之前的方向沒有錯。
就在這時,藏經閣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沈青瀾迅速將手中的詩文集合上,放回原處,臉上恢複了一貫的平靜。
進來的是陳嬤嬤。她看了眼正在認真擦拭書架的沈青瀾,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緩緩道:“外麵起風了,怕是有一場大雨。早些收拾完,關好門窗。”
沈青瀾恭順應了聲“是”。她聽出了陳嬤嬤的言外之意。這“風”,這“雨”,指的絕非天象。
陳嬤嬤並未多言,轉身離去。沈青瀾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隻見外麵天色不知何時已暗沉下來,烏雲翻墨,壓得極低,沉悶的雷聲自遠方滾滾而來。狂風卷著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象。
她的指尖微微發涼。朝堂上的那把火,看來已經燒起來了,而且,風勢正朝著蕭景玄預期的方向蔓延。
正如沈青瀾所感知的那樣,此時的朝堂,已因齊王拋出的“證據”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蕩。
永和帝在看過齊王呈上的密奏後,並未當場發作,而是陰沉著臉宣布退朝,獨留下幾位心腹重臣及宗正寺卿,移駕禦書房議事。這一舉動,更引得朝野上下猜測紛紜,人心浮動。
禦書房內,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永和帝將那份密奏摔在禦案之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嚇得侍立一旁的內監渾身一顫。
“查!給朕徹查!”皇帝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劉保!吳太醫!給朕把他們即刻鎖拿,押入天牢!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會審!給朕撬開他們的嘴!朕倒要看看,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行此魑魅魍魎之事!尤其是……尤其是關乎端懿……”
提到“端懿”二字,永和帝的聲音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言的痛楚與追悔。端懿皇貴妃的死,是他心中一道一直未曾愈合的傷疤。當年因種種顧慮未能深究,如今舊事重提,且與禁藥、與當下得勢的淑妃母族牽扯上關係,這無疑是在挑戰他身為人夫、人父,更是身為帝王的尊嚴與底線!
“陛下息怒!”幾位重臣連忙跪倒。誰都明白,此事已不僅僅是一樁宮廷醜聞,更可能牽扯到儲位之爭與前朝勢力的平衡。齊王此番發難,時機刁鑽,直擊要害。
太子一係的官員自然極力為淑妃和劉保辯駁,聲稱此為齊王構陷,證據不足為信,請求皇帝明鑒,勿使小人得誌,忠良蒙冤。
而齊王及其黨羽則步步緊逼,言辭激烈,要求嚴懲元凶,肅清宮闈,甚至隱隱將矛頭指向了太子,暗示其縱容甚至受益於母族所為。
雙方在禦前爭得麵紅耳赤,幾乎要擼起袖子打起來。
就在這僵持不下之際,一直沉默旁觀的宗正寺卿,一位須發皆白、德高望重的老皇叔,顫巍巍地開口了:“陛下,老臣以為,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齊王所奏,雖有未儘詳實之處,然劉保與長春宮過從甚密,乃不爭之事實。吳太醫當年確曾負責照料端懿皇貴妃鳳體。如今既有此疑,若不一查到底,恐難堵天下悠悠之口,亦有負皇貴妃在天之靈啊。”
老皇叔的話,分量極重。他代表的是皇族宗親的態度,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部分勳貴舊臣的看法。永和帝的臉色更加難看。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內監慌張入內稟報:“啟稟陛下,靖王殿下於宮門外求見,說……說有關於劉保一事的補充線索呈報。”
靖王?
殿內眾人都是一怔。這位七皇子向來低調,幾乎不參與朝爭,今日怎會主動卷入這漩渦之中?
永和帝眸光一閃,沉聲道:“宣。”
片刻後,蕭景玄步履從容地走入禦書房,一身親王常服,神色平靜,不見絲毫慌亂。他目不斜視,向禦座上的皇帝行了大禮。
“兒臣參見父皇。”
“景玄,你有何線索?”永和帝直接問道。
蕭景玄從袖中取出一份奏折,由內侍呈上:“兒臣日前偶聞市井有些關於劉保放印子錢、強占民田的傳言,本以為是訛傳,未曾在意。然今日朝會聽聞之事,令兒臣心生警惕,便命府中侍衛循著傳言略查了查,竟找到幾名苦主,所述之事……與劉保及其名下產業頗有關聯。兒臣以為,劉保若品行如此不端,其在宮內所為,恐更需嚴查。此乃苦主證詞及部分物證抄錄,請父皇過目。”
他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將自己摘得乾淨,隻是“偶聞傳言”,“略查了查”,提供的也並非直接關乎舊案的證據,而是劉保在外的不法行徑。但這恰恰是在關鍵時刻,往那熊熊燃燒的火堆裡,投下了一捆乾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