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景德的那幾天,斯語幾乎完全沉浸在了瓷器的世界裡。
他走訪了不同的作坊,觀看了從采泥、練泥、拉坯、利坯、畫青花、施釉到入窯燒製的全過程。
他與年邁的畫師交流,聽他們講述不同朝代指大秦曆史上不同的時期)青花料的特點與繪畫風格的流變。
他也在年輕的陶藝家工作室裡,看到了他們將現代設計理念與傳統工藝結合的嘗試,雖然有些略顯生硬,但那份探索的勇氣讓他欣賞。
泥土、釉料、畫筆、窯火……這些元素在他腦中不斷碰撞、重組。
那素白坯體上,用鈷料描繪出的幽菁藍色的圖案,尤其令他著迷。
那藍色,或濃或淡,或深或淺,在透明的釉層下,呈現出一種既清晰又朦朧,既冷靜又溫潤的獨特美感。
如同煙雨籠罩的江南,如同美人眉宇間的一抹淡愁,如同曆史深處一個含蓄而優雅的夢境。
一種強烈的創作衝動在他心中醞釀。
不是小說,不是純音樂。
而是一首歌。
一首能捕捉這青花神韻,將這跨越時空的美麗與哀愁訴諸旋律的歌。
在景德最後一天的清晨,天剛蒙蒙亮,窗外便飄起了細密的雨絲。
空氣濕潤而清涼,將老城區的青瓦白牆暈染得如同一幅水墨畫。
斯語原本計劃上午再去拜訪一位擅長仿製“前朝”青花的高手,卻接到古窯遺址那邊一位相熟老把樁師傅的電話。
“小夥子,你運氣好。那窯‘仿古青花’,今天開窯。這雨落得正是時候,來看看吧,帶著水汽看剛出窯的瓷器,彆有一番味道。”
斯語心中一動,立刻改變了行程,撐著傘再次來到了古窯區。
柴窯已經徹底冷卻。
窯工們小心翼翼地打開窯門,一股混合著泥土、礦物質和煙火氣的獨特味道彌漫開來。
窯內的匣缽還帶著餘溫,在蒙蒙細雨中蒸騰起絲絲縷縷的白汽。
一件件瓷器被依次取出,擺放在鋪著乾淨棉布的長條案上。
當那隻仿古青花玉壺春瓶被捧出來時,斯語的呼吸不由得微微一滯。
細雨無聲地落在還帶著窯溫的瓶身上,發出極輕微的“滋滋”聲,瞬間化作更細微的水汽氤氳開來。
就在這水汽的繚繞中,那隻瓶子靜靜地立在那裡。
瓶身素白,溫潤如玉。
其上用鈷料繪製的纏枝蓮紋,發色幽菁,深沉處如墨落宣紙,淺淡處似雨過天青。
那藍色,在濕潤的空氣和瓶體本身的微光映襯下,仿佛活了過來,在潔白的胎體上靜靜流淌、呼吸。
雨水順著瓶壁滑落,更添幾分冰肌玉骨般的清冷與靈動。
沒有炫目的光彩,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
它就那樣安靜地存在著,卻仿佛凝聚了千百年的時光,將泥土的質樸、匠人的心血、窯火的淬煉以及這清晨雨絲的溫柔,全部融為了一體。
一種內斂的、含蓄的、卻又無比強大的美感,撲麵而來。
斯語靜靜地站在細雨中,傘沿的水珠連成線滴落。
他忘記了周遭窯工們忙碌的身影,忘記了漸大的雨聲,眼中隻有那隻沐浴在蒙蒙煙雨中的青花瓷瓶。
在這一刻,他深刻地理解了何為“天青色等煙雨”。
那不僅僅是一種對燒製條件的苛刻要求,更是一種極致的美,隻有在最恰當的氛圍烘托下,才能綻放出其全部神韻。
眼前這一幕,與他腦海中那首已然成型的《青花瓷》的旋律和意境,完美地重疊在了一起。
他感受到了一種跨越媒介的共鳴。
音樂捕捉了瓷器的魂,而瓷器,則為音樂提供了最完美的視覺注腳。
這種美的震撼,如此直接,如此純粹。
它不需要任何言語的解釋,便能直抵人心最柔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