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邊剛泛起魚肚白,陸沉的身影便已出現在沈爺鋪子那熟悉的門檻前。
他輕車熟路地燒水、沏茶,恭敬地奉到桌上,旁邊還擺著剛從街口老鋪子買來的早點。
徒弟該有的禮數,他一絲不苟,做得周全熨帖。
很多事情,就像那屋簷滴水,日複一日,方能穿石。
人心人情,更是如此。
這話,是當年爺爺教他認字時說的,陸沉一直記在心裡。
做徒弟的,孝敬師父,三天五天看不出什麼,可若三年五載始終如一,便是鐵石心腸,也終會動容。
“沈爺。”陸沉侍立一旁,待沈爺呷了口茶,才開口道,“我琢磨著,想自個兒再進一趟山。”
雖然他已從雨師巷人見人欺的“小六子”,成了如今縣城裡也算有幾分薄麵的“陸哥兒”。
住處也從破敗漏風的棚屋,換成了寬敞的二進宅院。
但這花銷,也隨之變的越來越大。
練功要買補藥,人情要打點,宅子要維護……
總不能坐吃山空,那點積蓄,實在是不夠他後續過日子的。
“哦?”沈爺放下茶盞,拿起他那杆磨得油亮的黃銅煙槍,慢悠悠地填著煙絲,“錢袋子癟了?”
陸沉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最近手是鬆了些,花得有點大手大腳,是緊張了些。”
“嗤。”沈爺劃著火鐮點燃煙鍋,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氣嫋嫋升起,模糊了他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這錢,是給自己花大手大腳了麼?你啊,天生一副熱心腸,豪俠膽,黃征那事兒,我豈能沒聽說?”
他用煙槍虛虛點了點陸沉,眼中帶著洞悉一切的微光:“外麵都傳開了,說我沈長鶴走了大運,收了個義薄雲天的好徒弟,你現在的名號,可是被人喚作義薄雲天陸哥兒了!”
義薄雲天陸哥兒?
陸沉聽得一愣,臉上是真真切切的懵然。
他隻是覺得朋友有難,自己恰好能幫,便伸手拉了一把。
這般尋常之舉,怎麼就被抬到如此高度了?以他先前所做的事情,哪裡擔得起這麼大的四個字?
“雖然老話常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
沈爺吐出一口煙圈,臉上露出幾分難得的、帶著讚許的笑意。
“可這巴掌大的安寧縣城,人多嘴雜,根本瞞不住事,特彆是這等快意恩仇、扶危濟困的事兒,傳得最快!”
他顯然對徒弟這番作為極為滿意。
這不僅幫了人,更無形中給他這做師父的掙足了臉麵。
江湖人活一世,圖什麼?
不就是一張臉,一個名!
陸沉幾次三番看似“吃虧”的出頭,沒有立竿見影的銀錢回報,卻已在市井坊間悄然積攢下一份沉甸甸的好名頭。
“不過……”
沈爺話鋒一轉,煙霧後的眼神變得深邃起來。
“這名頭,就像你手中的刀劍。”
“落到會使的人手裡,能披荊斬棘,無往不利,可落到不會使的人手裡,反倒容易割傷自己。到時候你被這份名聲架住,也容易被其給傷到!”
他聲音低沉,字字如錘:
“大夥兒誇你,讚你義薄雲天,捧你有能耐還不忘本,這裡麵重點是你有那個能耐!”
“你若沒這份能耐,隻是個雨師巷的窮小子,忘不忘本,誰在乎?”
“人心呐,從來都是畏威不畏德,你若無實,名就是空的,那就是懸在你頭頂的催命符,捧得越高,摔得越慘!”
“可你若名副其實,真有那份本事撐得起這份名聲,那麼,任誰見了你,都得在敬你三分!”
沈爺剖析利害,直指本質。
陸沉聽得認真,神情專注。
這道理,他並非全然不懂,但經沈爺這般清晰明白地點破,那份體悟,便如醍醐灌頂,瞬間深刻了許多。
名與實,威與德,這看似簡單的四個字背後,藏著多少需要他用腳步去丈量、用拳頭去驗證的江湖路?
“你的性子,為師清楚。”
沈爺眯著眼睛,煙霧繚繞中,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我若直接塞給你銀子,你拿著燙手,心裡更會彆扭,覺得做徒弟的沒出息,倒啃起師父的老本來了,臉上掛不住,心裡更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