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隻點了一盞孤燈。
燈影下,年過五旬的王珪撚著胡須,看著站在自己麵前,尚且帶著幾分意氣的嫡次子王玉瑱。窗外秋雨淅瀝,襯得屋內愈發寂靜,隻有燈花偶爾爆開的細微劈啪聲。
王珪沒有立刻說話,隻是將案幾上一張素箋推了過去。箋上字跡娟秀,寥寥數語,無非是感激王玉瑱公子仗義執言,鄭氏公子已罷手,小女子得以保全,雲雲。落款是教坊司柳依依之名。
王玉瑱隻看了一眼,便不屑的將視線收回。
他抬起頭,語氣冷冽:“父親,此事個中有因。那鄭家子跋扈,強逼弱女,兒身為太常丞既遇上,便不能不管。索性未動乾戈,反倒全了一段仁義。”
“仁義?”王珪終於開口,聲音平緩,卻像這秋雨一般,帶著浸骨的涼意,“我兒,你可知你這‘仁義’,價值幾何?”
王玉瑱一怔,有些不解。
王珪伸出手指,點了點那張素箋:“這紙上寫的,是‘滎陽鄭氏’退了。可它沒寫的是,鄭家那位公子,回府後摔碎了一方他心愛的端硯。也沒寫的是,他父親,鄭侍郎,明日早朝遇見為父,會用什麼眼神看我。”
他頓了頓,目光如燭火般,搖曳卻精準地落在兒子臉上:“更沒寫的是,你那同僚,姓肖的那個寒門進士,此刻在家中,是慶幸利用你王氏的虎皮嚇退了強敵,還是在後怕,若你當時壓不住鄭家,他該如何收場?”
王玉瑱臉上依舊沉靜。“父親,兒知被利用,但就算如此,兒依舊不會袖手旁觀。因為兒是太常丞,定要為那些女子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王珪輕輕打斷,嘴角泛起一絲近乎苦澀的弧度,“玉瑱,我太原王氏,立世數百年,靠的從來不是‘主持公道’。這長安城裡的公道,太貴,我們主持不起。我們隻做一件事:權衡。”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世家之間,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今日你為一名教坊司女子,輕易動用家聲,去壓鄭氏。在你看來,是舉手之勞,是‘仁義’。在鄭氏看來,卻是我王氏為了一個風塵女子,向他鄭家示警、示威。”
“你讓他們失了顏麵,這顏麵,他們遲早會找回來。或許是在一樁人事安排上,或許是在一次利益劃分時。你今日種下的因,他日我王氏全族,都可能要陪你嘗這果。”
王玉瑱垂下頭,雙手微微握緊:“可是父親,難道就見死不救?我王氏名望,難道就不能用於扶危濟困?”
“能。”王珪轉過身,燭光在他清臒的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但要看如何用,為誰用。你的名望,是你的姓氏賦予的,而非你王玉瑱本人。動用這份名望,就如同動用家族的庫房,每一筆支出,都要思量能否為家族帶來相應的穩固或利益。”
“你那同僚,為何自己不站出來?因為他清楚,他的名頭不夠重,他的肩膀扛不起鄭氏的報複。所以他引你去扛。你扛下了,他得了裡子救下了人),你得了麵子仗義的名聲),而咱們王家,得了什麼?得了一個潛在的對手,和一個輕率的評價。”
王玉瑱沉默了片刻,聲音有些乾澀:“那女子……終究是無辜的。”
“教坊司中,何人不是命運飄零?”王珪的語氣緩和了些,帶著一絲疲憊,“玉瑱,為父並非教你冷血。而是要你明白,欲行大善,需先有大能。”
“而你這點能力,眼下還係在家族的根基之上。在你羽翼未豐,不足以僅憑‘王玉瑱’三個字就震懾一方時,行事便需如履薄冰。你的每一次‘仗義’,都可能被解讀為王氏的意向,都可能被他人當作棋子,撬動你不願見到的波瀾。”
他走回案前,將那張素箋就著燭火點燃。橘黃色的火焰跳躍著,迅速吞噬了那些娟秀的字跡,化為一小撮灰燼。
“此事,到此為止。”
王珪看著灰燼,緩緩道,“鄭家那邊,為父自會尋機轉圜,不令其成為芥蒂。至於你,”
他抬眼,目光深沉地看向兒子,“記住這次的教訓。世家子弟,一言一行,皆非私事。你想做君子,想行仁義,為父欣慰。但真正的君子之仁,是澤被蒼生的大仁,而非授人以柄的小義。這其中的分寸,你需用一輩子去揣摩。”
王玉瑱深深一揖,再無之前的意氣,隻餘沉重:“兒……明白了。謝父親教誨。”
王珪揮了揮手:“去吧。雨夜寒涼,添件衣裳。”
看著次子略顯單薄卻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門廊儘頭,王珪輕輕歎了口氣。他知道,有些道理,光說是沒用的,非得親身經曆過,撞過南牆,才能真正刻進骨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