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天色陰沉,細密的秋雨無聲灑落,將長安城的朱門高牆、青石街道都浸潤得一片濕漉漉的深色。
一輛裝飾著清河崔氏徽記的馬車,在細雨中轆轆駛來,停在了太原王氏府邸門前。
早已得到通報的王珪,身著常服,親自帶著長子王崇基與次子王玉瑱,站在府門簷下相迎。雨水順著簷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濺開細碎的水花。
車簾掀開,崔玨與其子崔景鶴,緩步下車。兩位年過半百的家主,在飄搖的雨絲中相見,互相拱手為禮。
“叔玠兄,冒雨前來,叨擾了。”崔玨笑容溫煦,語氣如同老友閒聚。
“平邑兄大駕光臨,蓬蓽生輝,何來叨擾之說?快請進,莫要著了寒氣。”王珪亦是滿麵春風,側身相讓。
王崇基與王玉瑱上前,向崔玨父子恭敬行禮。
王玉瑱能感覺到崔玨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
崔景鶴亦與王崇基兄弟見禮,氣氛看似一派和諧。
眾人穿過庭院,來到王珪那間陳設古樸、藏書盈架的書房。
門窗閉合,將淅瀝的雨聲隔絕在外,室內燃著淡淡的檀香,溫暖而靜謐。侍女奉上熱茶後,便被屏退,書房內隻剩下王珪、崔玨、崔景鶴、王崇基與王玉瑱五人。
最初的寒暄與品茶過後,話題自然而然地,便繞到了如今長安城中最引人注目的事件上。
崔玨輕歎一聲,放下茶盞,語氣帶著幾分感慨與無奈:“近日長安風雨頗多,小女頑劣,不懂事,前番在白鷺書院,多虧玉瑱賢侄從中周旋,維護之情,老夫在此謝過。”他對著王玉瑱微微頷首。
王玉瑱連忙起身遜謝:“崔世伯言重了,晚輩不敢當。當時情形,任誰在場,也無法坐視鄭旭那般無端挑釁,辱及門風。”
王珪接口道:“小輩年輕氣盛,行事或有衝動之處,讓平邑兄見笑了。說來,那滎陽鄭氏……”他提到這四個字時,語氣平淡,卻故意頓了一頓。
崔玨立刻接過話頭,搖了搖頭,語氣帶著疏離:“鄭氏家教,近來確是令人不敢恭維。先有強下婚書,逼得小女離家之舉,後有子弟在外,行事孟浪,口出狂言。如此家風,實非良配,亦非良友。”
他這話,看似在批評鄭氏家風,實則已清晰地將崔氏與鄭氏的距離拉開。
他絕口不提鄭旭與王玉瑱的具體衝突誰對誰錯,隻從根源上否定鄭氏,其立場已然鮮明。
王珪心領神會,撚須道:“世家相交,貴在知禮守節,同氣連枝固然重要,然若道不同,亦難相為謀。我王氏向來與人為善,但若有人以為可肆意辱及門楣,也斷無忍氣吞聲之理。”
“正當如此。”崔玨撫掌表示讚同。
“立世之本,在於風骨。若連家中子弟受辱都無法維護,何以立家?何以立足於世?叔玠兄持重守正,王氏門風清肅,崇基、玉瑱等晚輩皆為人中龍鳳,將來必是家族棟梁,老夫向來是佩服的。”
他這番話,已是毫不掩飾對王氏的讚賞與對王珪教育子女的肯定。字字句句都在表明,崔氏認可王氏的處事原則和家族力量。
崔景鶴在一旁適時補充道:“父親常教導晚輩,治家交友,當以王氏為楷模。”
王崇基亦沉穩回應:“崔世伯過譽了,崔氏家學淵源,景鶴兄更是國之棟梁,我兄弟二人還需多多學習。”
雙方你來我往,言辭懇切,氣氛融洽。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直接說出“我崔家支持你王家”或“我們聯手對付鄭家”之類的話。
但每一句對王氏的稱讚,每一次對鄭氏的否定,每一個對兩家晚輩未來的期許,都如同綿綿春雨,無聲地浸潤著合作的土壤,清晰地傳遞出崔氏選擇的信號。
王珪與崔玨相視一笑,一切儘在不言中。窗外的雨不知何時漸漸小了,雲層似乎也薄了些許,透下些許朦朧的天光。
王珪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向崔玨示意:“伯玉兄,請。”
崔玨亦含笑舉杯:“叔玠兄,請。”
一杯清茶,飲下的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是兩大世家在麵對共同潛在對手時,悄然形成的、堅固而優雅的同盟。
而這場始於後宅女子、發於年輕子弟意氣之爭的風波,其影響,正以超出所有人預料的速度,向著更深遠、更龐大的層麵擴散開去。
太原,王氏祖宅。古老的祠堂在秋日下顯得愈發肅穆深沉。
今日,這座平日裡隻逢大事才開啟的廳堂,卻是人頭攢動。得到緊急傳召,散居太原各地的王氏各房主事人、有頭臉的子弟,皆已匆匆趕到,按輩分與支係肅立堂內。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嘈雜,眾人交頭接耳,低聲議論的焦點,無一例外,都是遠在長安那場因一首詩而掀起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