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天還沒徹底放晴,鉛灰色的雲低低地壓在遠處的山頭上,把天襯得格外沉。趙元貞靠在汽車的後座上,車座的皮革被雨氣浸得有些涼,貼著他的後背,卻驅不散身上那股子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乏。
他這陣子著實憔悴了不少。前幾日被林錫光在會議廳裡指著鼻子罵時,尚且能強撐著幾分體麵,這幾日連軸轉著處理小舅子的爛攤子,又馬不停蹄地要往各縣的工地上跑,臉上那點血色早就褪得乾乾淨淨。
眼窩陷下去一塊,眼下是青黑的,像是被人揍了兩拳,連鬢角的頭發,都瞧著比先前白了些。他就那麼半眯著眼靠在那兒,眉頭鬆鬆地皺著,嘴裡沒出聲,心裡卻空落落的,像是被什麼東西掏走了一塊,隻剩下發木的沉。
汽車正碾著剛下過雨的泥土路往天水郡去。這路本就是剛修好還沒鋪石子的新路,坑坑窪窪的,被雨水一泡,更是成了爛泥塘。
車輪軋過去,“咕嘰”一聲陷進泥裡,再猛地一抬,整個車廂就跟著劇烈地晃蕩起來。方才還在發怔的趙元貞,被這麼一顛,腦袋“咚”地撞在了車窗框上,他“嘶”地抽了口冷氣,這才徹底回了神。
揉著發疼的額角,他掀開一點車窗簾往外看。外頭的樹葉子被雨洗得發亮,綠得有些紮眼,路邊的田埂上積著水,倒映著灰蒙蒙的天。
偶爾能瞧見幾個扛著鋤頭的農人,沿著田埂慢慢走,腳步踩在泥裡,陷出一個個深腳印。
“這路……”趙元貞低聲嘟囔了一句,話沒說完又咽了回去。他自己就是去看橋的,籍河橋,在天水郡西十裡鋪,是這“六橋四渡”裡不算最打緊、卻也半點馬虎不得的一處。
一想到“六橋四渡”這四個字,趙元貞就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這陣子,他的心肝脾肺腎,就沒一處不被這幾個字折騰著。
白天跑工地,聽工頭彙報進度,看工匠砌橋墩,眼睛盯著水泥夠不夠用、木料結不結實;晚上歇下來,還得對著圖紙核數據,盤算著下一批材料該從哪兒調,哪個渡口的渡船該補齊了——真是操碎了心,連夜裡做夢,都是橋墩子在眼前晃。
汽車又猛地顛了一下,這次是斜著往旁邊晃,趙元貞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前排的座椅靠背,指節因為用力泛著白。
他閉了閉眼,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湧上來,順著脊椎往下淌,連帶著心裡那點壓了許久的怨氣,也忍不住冒了頭。
“都是那幫德國人……”他在心裡暗暗地罵了一句,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多什麼事。”
要不是去年那幾個德國人跑到督軍府,又轉道去省政府,拿著幾張畫得花裡胡哨的圖紙,唾沫橫飛地說什麼“修路通商,利國利民”,說什麼“金城到天水一線貫通,能抵得上增兵十萬”,把督軍和省裡的幾位大佬哄得動了心,怎麼會有這檔子事?怎麼會下這麼大的力氣,把省庫裡本就不算寬裕的銀子,一股腦地砸到這條路上來?
他越想越覺得堵得慌。那些銀子,若是不用來買水泥、買鋼材、雇工匠,若是投到教育上——多辦幾所新式學堂,讓鄉下的娃娃也能識幾個字,不比把錢埋在泥裡強?
投到礦務上——好好勘探勘探肅州那邊的煤礦,再請幾個懂行的技師來,把煤挖出來、運出去,也能給省裡添筆進項。
哪怕是投到農業上呢?修幾處水渠,買些新的農具,讓地裡多打幾擔糧食,老百姓的日子也能鬆快些。
哪一樣,不能實實在在地看見成績?哪一樣,不比現在這樣,把錢砸在路和橋上,能不能成、成了之後能不能真如德國人說的那般“利國利民”,都還兩說要強?
趙元貞長長地歎了口氣,往車座上靠得更沉了些。他這輩子,打交道最多的是賬本、是學堂、是礦洞子,是怎麼把有限的銀子花在刀刃上,讓百姓能多得些實惠。
這些事,他熟,做得也順,哪怕費些心,心裡也是亮堂的。可修路架橋?他哪裡懂這些?橋墩要打多深才穩?水泥和沙子該按什麼比例摻?這些日子他逼著自己學,學得頭都大了,可心裡還是沒底。
這就好比讓個教書先生去犁地,讓個瓦匠去寫文章,純粹是趕鴨子上架。
“都快五十的人了……”他又低低地說了一句,聲音裡帶著些自憐,“還得天天這麼奔波,真是命苦。”
他今年四十六了,按說該是歇口氣的時候了。家裡的老母親還在,兒女也都大了,本想著能安安生生地做幾年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也能對得起自己這身官服。
可現在呢?天不亮就從省城出發,坐這破汽車顛顛悠悠地往各縣跑,一天能吃上一頓熱乎飯就算好的,晚上能找個乾淨點的地方眯三四個時辰就謝天謝地。這身子骨,早就熬得快散架了。
籍河橋隻是第一處。看完這兒,還得往北去看渭水渡,往南去看渭河第三橋,算下來,還有五座橋、四個渡口等著他去一一查驗。想想那漫長的路程,想想工地上那些等著他拿主意的事,趙元貞隻覺得眼皮子都在發沉。
“林錫光就是牲口……”他實在憋不住,終於對著前排的座椅靠背嘟囔出聲,聲音不大,卻帶著滿滿的怨氣,“可著我一個人謔謔……”
這話一出口,車廂裡頓時沒了聲。開車的司機小劉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眼皮都沒敢抬一下。他是跟著趙元貞有些年頭的人了,知道趙廳長近來心裡窩著火,也知道他嘴裡罵的林省長是何等人物,這種時候,多說一個字都是錯,還不如一門心思開車,把車穩穩當當地開到地方最要緊。
趙元貞罵了一句,見沒人應,也覺得沒什麼意思,又靠回了後座。汽車還在坑窪的土路上顛簸著,車輪碾過積水的泥坑,濺起一片片渾濁的泥水,打在車身上,發出“啪啪”的聲響。
他望著窗外飛逝的景物,心裡頭亂糟糟的。德國人畫的餅太大,督軍和省裡催得太急,林錫光把擔子一股腦地壓在他身上,而他自己,就像這汽車一樣,陷在泥裡,隻能往前顛,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鬆口氣。
籍河橋……他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隻盼著這橋能順順當當的,彆再出什麼岔子了。不然,他這把老骨頭,怕是真要被折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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