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時節的金城，風裡總裹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是西固那邊煉鋼的鐵腥味，是最近賣出去的洋樓公寓裡飄出的香水味，也是街頭黃包車銅鈴搖晃時，帶起的泥土氣息。
常恒站在“百樂門”舞廳的雕花門外，看著霓虹燈管在玻璃上映出斑斕的光，這是甘肅大地上最新出現的玩意兒，這是他第一次踏足這裡，心裡卻沒半分好奇，隻剩帶著惡意的審視。
在門童幫著推開厚重的大門後，震耳的音樂撲麵而來，唱片機放著黎明輝演唱的《毛毛雨》，穿著西裝的商人摟著旗袍女子在舞池裡旋轉，水晶燈的光灑在他們充滿營養的臉上。好一幅盛世景象。
經過化妝後的常恒找了個角落的卡座坐下，侍者端來威士忌時，他目光掃過全場——果然如傳聞中那般，滿場基本都是商人，各地方的使者，甘肅軍政兩方的人很少。
這發現讓他的內心好受一些，至少執掌甘肅的基石還沒被這靡靡之音泡軟，那些手握槍杆、執掌政務的人，還沒忘了西北大地的貧苦。
酒液入喉，醇厚的酒香壓不住空氣中的甜膩。舞台上的歌女開始演唱《雨中曲》，聲音軟得像棉花，溫柔的讓人想到了煙雨蒙蒙的江南。
常恒卻聽得心頭發沉。他想起史書裡“商女不知亡國恨”的句子，此刻這舞廳裡的熱鬨，不就像亂世裡的一場幻夢？盛世唱哀歌很可悲，但是亂世唱哀歌更可悲。
中原大戰的苗頭已經在報紙縫裡冒頭，蔣校長的裁軍令像把刀懸在所有人頭頂，老閻的太原兵工廠賺得盆滿缽滿，甘肅的兵工廠的產量份額被臨近的勢力擠占了很多。——可在這裡，沒人談這些，隻有舞步、酒香和嬉笑。
“結賬。”常恒把銀元拍在桌上，起身時掃了眼舞池裡相擁的男女，腳步沒半分留戀。
出了舞廳，夜風吹得他打了個寒顫，那股甜膩的氣息終於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西北特有的、帶著沙土氣息的涼意。
他摸出懷表，已經快十一點了，沒猶豫，轉身吩咐身邊的人查一查這個地方。這種地方，最容易藏汙納垢，逼良為娼、人口販賣，煙土交易，說不定就藏在這些光鮮亮麗之下。
處理完歌舞廳的事，常恒沒再回家，反而讓司機把車往老家的方向開。他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自從把自己那批人的關係交給常遠，又拜托三叔安頓好留洋學生的家屬後，這種空蕩感就沒停過。
車子駛離金城，路燈漸漸稀疏，最後隻剩車燈劈開的兩道光柱，照著前方黑漆漆的路。這個時代晚上是沒有萬家燈火的，隻有安靜一片。
到老家時，天都快亮了。老家還是老樣子，所有的建築和離開時完全一樣。
常恒沒驚動鄉鄰，隻是在村裡的新兵訓練營門口下了車。站崗的士兵認出他了，通知了營地的負責人，常恒謝絕了招待，隻要了一間空屋子，就是他當年學習的祠堂那邊的一個小隔間。
房間很簡單，一張木板床，一張桌子，鋪蓋很整潔，看來是有人常住在這裡。
常恒坐在床沿，聽著外麵起床號響起之後的聲音——新兵們的交談聲、腳步聲，還有遠處偶爾傳來的狗吠，這些聲音粗糲、真實，不像舞廳裡的爵士樂那樣虛浮，反而讓他覺得安心。
他從自己的衣兜裡摸出一盒煙，那是昨天早上從父親常敬之那裡摸來的，常恒往常從不抽煙，可今天卻想試試。他有點理解了後世許三多待在七連營房最後一天的心情了。
煙絲點燃，辛辣的味道嗆得他咳嗽起來，眼淚都快出來了。他沒扔，反而把煙湊到嘴邊，慢慢吸了一口，煙霧在肺裡打了個轉，嗆得他直咳嗽。
他想起小時候在這村裡奔跑的日子，想起父親教他騎馬時的模樣，想起自己往昔的快樂，簡單得像村口的老榆樹，隻有風穿過樹葉的聲音，沒有權力的算計，沒有戰爭的陰影。
可現在不一樣了，他被卷在這股浪潮裡，早就身不由己了。
煙一根接一根地抽，直到窗外泛起魚肚白，常恒才把煙蒂摁在桌角的煙灰缸裡。把地上的煙灰打掃乾淨。
起身推開窗，清晨的風帶著露水的濕氣吹進來，遠處的新兵已經訓練的熱火朝天，口號聲此起彼伏，像在喚醒這片沉睡的土地。
常恒看著這些士兵，年紀和自己差不多一樣大。他們的臉上還帶著稚氣，卻已經扛起了槍，眼神裡滿是堅定。
他忽然明白，自己心裡的失落感，不是因為要離開，而是因為害怕——害怕失去先知先覺，害怕那些信任他的人出事，害怕這片土地會被戰火吞噬。
思緒至此，“該走了。”常恒的睡意全無了。
車子駛離老家，常恒回頭看了一眼，那棵在山頂的歪脖子老榆樹漸漸變小，最後消失在視線裡。
他收回目光，看向前方——路還很長，他不能怕，也不能退。
車廂裡很靜，隻有發動機的轟鳴聲。常恒閉上眼，腦海裡閃過舞廳的霓虹、老家的土坯牆、新兵的口號聲，還有大哥常遠接過自己的勢力人員名單時眼底的驚喜與警惕。
這些事情交織在一起，像一盤複雜的棋局，而他，既是落子的人，也是棋局裡的一顆棋子。
車子漸漸駛回金城，熟悉的村莊逐漸遠離，最近幾年新建的石子路上，各種車子逐漸增多，或好奇或緊張的避讓著這些還很新奇的汽車。
常恒在顛簸之中，慢慢睡去，口水隨著車子的起伏慢慢從嘴角滑下。
等到常恒睜開眼時，車子已經停到了督軍府裡麵的停車場。映入眼簾的是自己母親擔憂的眼神。
在看到母親後常恒所有的迷茫已經消失，隻剩堅定——他要做的，就是在離開前，把能鋪的路都鋪好，把能守的根基都守住。
因為他知道，等他回來時，古老中國大地上的牌局，隻會更激烈。那時候就得在這個牌局上，拿出所有的籌碼豪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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