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海再也看不下去,胸口憋悶得像是要炸開。
他猛地轉過身,如同逃離瘟疫一般,低著頭快步朝家的方向奔去。
暮色四合,天光迅速黯淡下來。
南三河在沉沉暮靄中呈現出一種不祥的墨黑色,如同一條巨大的玄蛇,悄無聲息地蜿蜒向遠方,貪婪地吞噬著兩岸的光影和人聲。
腦海裡反複回響著奶奶那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箴言。
看著眼前沉沉流淌的河水,他忽然覺得,這流淌了千年的南三河,流的哪裡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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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無數人沉浮不由自主的命!
它狂暴地將人卷向富庶的“河東”,又冷酷地將人拋回貧瘠的“河西”,誰知道下一個浪頭,又會把人卷向何方?
他停住腳步,回望福緣公社的方向。
喧囂的鑼鼓聲已經稀稀拉拉,如同精疲力竭的蚊蠅在寒冷的暮色中苟延殘喘。
羌忠遠與姬忠芳的身影被西天慘淡的橘紅色餘暉拉得很長很長。
兩條長長的影子在坑窪不平的泥地上交疊、纏繞,如同兩股被強行搓在一起的麻繩,又像兩條交頸難分難解的蛇,投下巨大而模糊的陰影。
永海的心口猛地一窒,像是被塞進了一團濕透冰冷的爛棉絮,悶得他喘不過氣來。
忠雲姑姑在東北火牆子邊烤火的暖意,奶奶包袱裡那件打滿補丁的靛藍舊褂子,羌忠遠叔跪在青磚地上膝蓋磨破的洞,忠芳姑姑辮梢上刺目的紅頭繩……無數的記憶碎片在眼前瘋狂地飛旋、交織、碰撞,如同碎裂的玻璃被一隻無形的大手強行拚湊。
最終,它們在渾濁的河水波光映照下,扭曲成光怪陸離的倒影,晃動著、碎裂著、又重新組合成模糊一片,再也分不清哪裡是“河東”,哪裡是“河西”。
凜冽的夜風卷著濃重的河腥氣撲麵而來,刮在臉上如同冰冷的刀片切割。
永海打了個寒噤,裹緊了身上單薄的舊棉襖,將凍得發僵的手深深插進袖筒裡,埋頭用力地邁步,朝著那個再也沒有奶奶、隻剩下冰冷灶膛的家走去。
他心裡無比清楚,明天,羌忠遠必定會披著那件半新的軍綠色棉大衣,神采奕奕地站在向陽大隊的打穀場中央,用他那洪亮的、如同洪澤湖號子般的嗓音。
繼續教姬忠芳唱“我是公社小保管……”。
而此刻,他的奶奶虞玉蘭,或許正孤零零地坐在東北某個農場冰冷的火牆子邊,懷裡揣著那張被淚水浸染得模糊不清的信紙,如同抱著一塊異鄉爐火也化不開的堅冰。
窗外,是無邊無際的、吞噬了一切聲色的深雪寒夜。
南三河的水不知疲倦,晝夜不息地嘩嘩流淌著,沉默地流過村莊,流過田野,流過一代又一代人的悲歡離合。
永海下意識地摸了摸破棉襖的口袋。
那把他心愛的小小彈弓,正靜靜地躺在那裡,木製的柄被他摩挲得光滑而溫潤。
那是羌忠遠叔很久很久以前,親手為他做的。
一個孩子氣的、絕望的念頭忽然冒了出來:
如果把這彈弓扔進深不見底、奔流不息的南三河,它會不會像一片葉子那樣漂啊漂,漂過無數個日日夜夜,一直漂到冰封的東北?
漂到奶奶的腳邊?讓她知道,在她離開之後,這河西的人心深處刮起的風,遠比她想象的更加料峭,更加刺骨,更加寒涼入髓?
遠處公社曬穀場上最後零星的鑼鼓聲,終於徹底消散在濃重的夜色裡,被無邊無際的寂靜所吞沒。
天地之間,隻剩下南三河亙古不變的水流聲:
嘩——嘩——嘩——,單調,冰冷,永不停歇。
如同在無邊的黑暗中,一個喑啞的嗓子在反複地、不知疲倦地講述著同一個關於沉浮輪回、人心冷暖、世道變遷的、永無結局的蒼涼故事。
永海知道,這故事裡有河東皎潔的明月,有河西洗不淨的爛泥,有東北火牆子虛幻的暖意,有少女辮梢刺目的紅綢……
它們被命運的大手粗暴地攪和在一起,如同被人強行灌下一杯摻了泥沙和淚水的苦酒。
灼燒著喉嚨,刺痛著腸胃,冰冷了四肢,最終沉澱在心底,彙成一片無邊無際的苦澀汪洋。
而他,就像這濁浪裡一株小小的蘆葦,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感受著那徹骨的寒涼,在沉默的河聲中,一天天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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