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海像父親的影子,沉默地跟著。
看父親在毒日頭下揮汗如雨地鏟草皮,一鍬下去,乾燥的草皮連著淺層的土塊被掀起,草根糾纏,塵土飛揚,迷得人睜不開眼。
汗水流進眼睛裡,刺得生疼,父親也隻是用沾滿泥汙的手背胡亂抹一把。
看父親弓著腰在自留地裡間苗,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指在嫩綠的秧苗間靈巧地穿梭,拔掉多餘的,留下健壯的,動作輕柔得像對待嬰兒,與那挑河泥時的剛猛判若兩人。
看父親蹲在院子裡,就著昏黃的煤油燈光,笨拙而認真地修補著被磨破的草鞋,粗糙的手指捏著細小的麻線,一針一線都走得那麼艱難,那麼專注……
半個月的光景,在沉重的農具、刺鼻的糞臭、灼人的烈日和冰冷的河泥中悄然流逝。
永海臉上的那點自以為是的倔強和怨氣,如同被烈日暴曬的露水,早已蒸發殆儘。
隻剩下被風霜和塵土刻下的茫然與疲憊。
他依舊沉默,但眼底的渾濁裡,有什麼東西在緩慢地沉澱、凝聚。
這天傍晚,殘陽如血,潑灑在空曠的打穀場上,給堆積的稻草垛鍍上一層悲壯的金紅。
姬忠楜沒有像往常一樣收拾農具回家,而是將一把磨得鋥亮的鋤頭遞給永海。
鋤柄光滑,浸透了汗水和時光的包漿。
“試試。”
姬忠楜的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像一塊沉入水底的石頭。
永海愣了一下,默默地接過鋤頭。
鋤頭入手的分量讓他手臂一沉,比他想象的要重得多。
他學著父親的樣子,擺開架勢,對著腳下板結的土地,用儘全身力氣刨了下去!
“當!”鋤刃狠狠磕在一塊深埋的硬土塊上,發出一聲刺耳的脆響!
巨大的反震力順著木柄猛地傳來,像一道凶狠的電流,瞬間竄過他的雙臂,狠狠撞在他的肩膀和胸口!
虎口一陣劇痛,仿佛被撕裂開來,火辣辣地疼。
他“啊”地痛呼出聲,手指一鬆,沉重的鋤頭差點脫手飛出,身體被帶得一個趔趄,狼狽地後退了兩步才勉強站穩。
鋤頭隻在地上留下一個淺淺的白印,那塊硬土巋然不動,嘲弄般地裸露著。
姬忠楜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嘲笑,也沒有責備。
夕陽的餘暉落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一半明,一半暗。
他走上前,從永海顫抖的手中接過鋤頭。
沒有多餘的話,甚至沒有看永海一眼,他隻是穩穩地站定,雙腳像樹根一樣紮進土地。
手臂的肌肉在鬆弛的舊褂子下驟然繃緊,隆起清晰的線條,帶著一種千錘百煉的力量感。
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沉入丹田,腰身猛地一擰,帶動全身的力量,手臂高高揚起,鋤頭在空中劃過一道短促而充滿爆發力的弧線,帶著風聲,精準而凶狠地砸向剛才永海磕碰的那塊硬土!
“噗!”一聲悶響,乾淨利落。
沒有刺耳的撞擊,隻有泥土被強行破開的、沉悶的撕裂聲。
那塊頑固的硬土應聲而碎,像豆腐一樣被輕易切開。
鋤刃深深沒入鬆軟的泥土裡,隻留下一個整齊的豁口。
姬忠楜輕鬆地拔出鋤頭,動作流暢得像呼吸。
他依舊沒有看永海,隻是把鋤頭重新遞回兒子手中。
然後,他轉過身,挑起放在一旁的空糞桶,佝僂著被生活重擔壓彎的脊背,一步一步,朝著炊煙升起、彌漫著飯食氣味的家的方向走去。
夕陽把他沉默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投在空曠的打穀場上,像一道刻入大地的、無法磨滅的印記。
那背影在暮色中漸漸模糊,卻帶著一種無聲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永海的心上。
永海握著那柄還殘留著父親掌心溫度的鋤頭,呆呆地站在原地。
虎口撕裂的疼痛依舊清晰,鋤頭砸在硬土上那刺耳的“當”聲還在耳邊回蕩。
而父親那乾脆利落、充滿力量的“噗”的一聲,則像一道驚雷,劈開了他心中淤積了半個月的、厚重的迷霧。
他看著父親遠去的、沉默如山的背影。
又低頭看著自己那雙細嫩的手掌——掌心被鋤柄磨得通紅,虎口處那道新鮮的裂口正隱隱滲出血絲,在夕陽下格外刺眼。
這雙手,拿過方叔叔給的筆,寫過歪歪扭扭的“為人民服務”。
這雙手,也曾幻想過握住更輕巧、更乾淨的東西。
可此刻,掌心真實的疼痛和那柄沉重鋤頭的觸感,讓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觸摸到生活的另一麵——粗糲、沉重,需要力量,更需要沉默的、日複一日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