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家蔚的咳嗽聲不再是咳嗽,而是一種持續不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
像一把生滿鐵鏽、齒牙參差的鈍鋸子,在深夜裡一下又一下地割著一塊早已朽爛的木頭。這聲音從後半夜開始發作,就再未停歇,固執地穿透土屋稀薄的牆壁,在死寂的村莊裡蕩開微弱的漣漪。
每一次拉鋸般的喘息,都伴隨著胸腔深處粘稠液體翻滾的咕嚕聲,仿佛有隻無形的手正攥著他殘破的肺葉,狠狠揉搓。
虞玉蘭枯坐在冰冷的床沿,如同一尊被遺忘的石像。她借著窗欞縫隙漏進來的一縷殘月微光,眼神空洞地落在丈夫劇烈起伏的胸口,默默數著他每一次痙攣般的抽動。
油燈早已熄滅,燈盞裡最後那點渾濁的油底,前天夜裡就被她仔細地用燈芯擦得一滴不剩。
此刻,這狹小、低矮的土屋裡,唯一的光源便是那點慘淡的月色,唯一的聲音便是姬家蔚那令人窒息的“嗬嗬”喘息,還有牆角幾隻老鼠在絕望地啃噬著什麼,發出窸窸窣窣的碎響,像是在為這垂死的生命奏著淒涼的背景樂。
她伸出手,指尖帶著夜間的涼意,輕輕覆上丈夫的額頭。那滾燙的溫度灼得她指尖猛地一縮,心也跟著沉了下去,一直沉到冰冷的井底。
粗布被子已經給他蓋了三層,像壓著個隨時會散架的破舊包袱,可姬家蔚露在被子外的手腳卻依舊冰涼刺骨,十個指甲蓋泛著不祥的青紫色,如同深秋霜打過的茄子。
這病,從開春時那偶爾幾聲悶咳開始,像藤蔓一樣悄然纏繞,待到入夏,便徹底勒緊了咽喉,夜夜讓他無法平臥。小半年的光景,眼睜睜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抽乾了精氣神,一天天脫了形。
曾經還算飽滿的臉頰塌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像河灘上被水流衝刷得棱角分明的青石板。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珠嵌在枯槁的臉上,失了神采。如今連說話都成了奢侈,偶爾吐出幾個字,也帶著氣若遊絲的虛浮,仿佛下一刻就要隨風散去。
“水……”姬家蔚的頭突然痛苦地偏向一側,喉嚨裡艱難地滾動著,發出含混的、被濃痰堵住的嘶鳴,像破風箱裡塞進了一團爛棉絮。
虞玉蘭渾身一震,立刻摸索著探向床頭。指尖觸到那隻豁了口的粗瓷碗,碗底隻剩小半碗隔夜的涼水。
她小心翼翼地端起碗,先湊到自己乾裂的唇邊,用舌尖極快地抿了一下,試試那水的溫度是否過於刺骨,這才屏住呼吸,一手托住丈夫沉重的後頸,一手將碗沿小心翼翼地湊到他乾裂起皮的唇邊。
姬家蔚努力地張開嘴,嘴唇哆嗦著,隻勉強呷了兩小口,那冰冷的液體剛滑過喉嚨,便像點燃了引線,瞬間引爆了新一輪更劇烈的咳嗽。
他猛地蜷縮起身子,像一隻被扔進沸水裡的蝦米,瘦骨嶙峋的後背在薄薄的舊單衣下劇烈起伏,根根凸起的脊骨支棱著,清晰可辨,如同盤根錯節、破土而出的老樹根,猙獰地訴說著生命的流逝。
虞玉蘭慌忙放下碗,伸手用力地、一下下順著他的背。掌心清晰地感受到那骨節的堅硬和皮膚的滾燙,每一次撫摸都硌得她心頭發顫,一股濃烈的酸楚從心底直衝鼻腔,堵得她幾乎窒息。
去年秋收時,這個男人還能咬著牙,扛起半袋沉甸甸的穀子,在田埂上踉蹌著走上二裡地。汗水浸透他的粗布褂子,陽光曬黑了他的臉龐,那時雖然也瘦,卻帶著一股支撐門戶的韌勁。
怎麼轉眼間,就成了這副風一吹就倒、油儘燈枯的模樣?她茫然地抬起頭,目光越過丈夫痛苦蜷縮的身體,望向屋頂。那裡有一個破洞,是去年冬天被冰雹砸穿的,一直沒餘錢修補。
此刻,一小片微弱的、慘淡的天光正從那破洞裡漏下來,幾縷殘破的蛛網在穿堂而過的夜風裡輕輕晃蕩,如同她搖搖欲墜的希望。
河西岸的土地,是出了名的貧瘠,板結得像鐵塊。去年冬天隻吝嗇地飄了一場薄雪,開春後又遭遇了罕見的乾旱,地裡的麥子稀稀拉拉,收成連往年三成都不到。
家裡的那點存糧,早已見了底,連耗子都嫌棄地搬了家。這幾個月,全家全靠她在冰冷的灘塗上挖來的蘆蒿、在田埂地頭搜尋的馬齒莧填肚子。
野菜寡淡無味,刮腸搜肚,男人本就虧空的身子骨,哪還經得起這樣日複一日的煎熬?
天剛蒙蒙亮,灰白色的晨光艱難地透過窗紙,給冰冷的土屋帶來一絲微弱的亮色。
門口傳來輕微的響動,是大蘭回來了。她挎著出門時那個空蕩蕩的竹籃,褲腳和布鞋上沾滿了泥水和露珠,小臉凍得發白,嘴唇抿得緊緊的,帶著一種怯生生的為難。
“娘,”大蘭的聲音低低的,像怕驚擾了什麼,“大姨家……也沒餘糧了。”她低下頭,不敢看虞玉蘭的眼睛,空空的籃子仿佛是她無聲的愧疚。
虞玉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對這個結果早已麻木。她隻是默默轉過身,拿起一塊破舊的布片,仔細地擦拭著姬家蔚剛才咳落在被單上的濃痰痕跡。那痰跡帶著不祥的暗黃色,像一塊醜陋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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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蘭看著爹蠟黃枯槁的臉,聽著他喉間那持續不斷的、令人心焦的“嗬嗬”聲,小小的眉頭緊緊皺著。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往前湊了湊,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娘,我在大姨家……碰見三姨夫了。”
三姨夫田氏,是大姨的妹夫,娶的是虞玉蘭的三妹虞玉菊。田家在河東岸,是數得著的殷實門戶。田老爺子做過幾任裡正,算是鄉紳,家裡有幾十畝上好的水澆地。
田氏自己讀過幾年私塾,肚子裡有點墨水,如今在鎮上開了個小小的學館,教幾個蒙童,日子過得比河西岸的農戶們寬裕安穩得多。
虞玉蘭平日裡很少跟他們走動,一來隔著一條寬闊洶湧的南三河,二來兩家境況懸殊,她總覺得矮人一頭,去了也是給人添麻煩,看人臉色。
“他……他問起爹的病,”大蘭舔了舔乾澀的嘴唇,聲音依舊很小,“我說爹總咳嗽,一天比一天重,夜裡咳得……咳得睡不了覺。”她頓了頓,抬眼飛快地瞥了娘一眼,像是鼓足了勇氣,“三姨夫聽了,說……說他們村前些日子來了個南邊的郎中,是專門治這種老咳喘病的!說是有幾手絕活,祖傳的方子,附近好幾個被彆的大夫判了‘沒治’的人,吃了他的藥,竟都好了不少!”
虞玉蘭擦拭痰跡的手,猛地頓在了半空。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麻又疼。郎中?她不是沒找過。河西岸那幾個走村串戶的土郎中,哪個沒被請來看過?家裡的牆根下,藥渣子堆了半牆高,散發著經久不散的苦澀氣味。攢下的幾個銅板,都變成了那一碗碗黑褐色的苦水,灌進了丈夫的肚子,卻像潑進了無底洞,連個回音都沒有。
病魔依舊盤踞著,一天天蠶食著他的生命。可“藥到病除”這四個字,此刻從女兒口中說出,卻像一根燒紅的細針,帶著滾燙的希望和尖銳的刺痛,猝不及防地紮進了她早已麻木的心尖。
她猛地抬起頭,黯淡的眸子裡驟然迸射出一種近乎灼人的光,緊緊盯著大蘭:“他當真這麼說?”聲音因為過度緊張和期待而繃得發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當真!三姨夫說得很認真!”大蘭用力地點點頭,看到娘眼裡那驟然亮起的光芒,她小小的心裡也升起一絲暖意,趕緊補充道,“他還說……還說要是爹的身子骨還能動彈,最好去他那邊住兩天,讓那郎中好好瞧一瞧,把把脈,看得仔細些。”她頓了頓,想起三姨夫溫和的囑咐,“他還說,中午就在他家吃飯,不用帶啥東西,都是一家人。”
虞玉蘭的心跳得又快又急,像揣了隻受驚的兔子。她低下頭,目光落在丈夫緊閉雙眼、眉頭緊鎖的臉上。那眉頭間的溝壑深得能夾死蚊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顯得那麼費力,仿佛連喘氣都是在耗儘最後一絲力氣。
去河東?過河!坐那條在風浪裡顛簸的小船!以他如今這副風都能吹倒的身子骨,還能不能禁得住這番折騰?可若是不去……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他在這冰冷的土炕上咳儘最後一口血,撒手人寰?讓大蘭、忠楜、忠蘭、忠雲從此沒了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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