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玉梅是第三天清晨來的。天剛蒙蒙亮,灰白色的寒氣籠罩著原野。
她踩著河麵上嘎吱作響的薄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八裡地。藍布頭巾上結了一層白霜,眉毛睫毛也掛上了冰晶,一張臉凍得通紅,嘴裡呼出的白氣瞬間凝成霧。
可她手裡緊緊拎著的那個蓋著厚布的竹籃,卻捂得嚴嚴實實,仿佛裡麵揣著的是滾燙的火種。
她推開虞玉蘭家那扇搖搖欲墜、糊著破紙的院門,一股比外麵更陰冷的寒氣撲麵而來。
她跺了跺凍得發麻的腳,抬眼一掃這破敗的景象:屋頂的茅草稀稀拉拉,牆壁的泥皮大片剝落,寒風毫無阻礙地在屋裡穿梭。
她心頭的火“噌”地就上來了,聲音帶著心疼和責備:“我的老天爺!這屋比野地裡的草棚子還漏風!這數九寒天的,娃們咋受得了!你這當娘的,心咋這麼硬!”
虞玉蘭正佝僂著腰,蹲在冰冷的土灶前,用一個豁了口的破瓦罐,小心翼翼地把從外麵刮回來的積雪往裡麵填,指望著能化點雪水給孩子們潤潤乾裂的嘴唇。
聽見這熟悉又嚴厲的聲音,她像被蠍子蜇了似的,猛地彈了起來。
慌亂中,沾滿灶灰的手下意識地在打滿補丁的粗布圍裙上使勁蹭著,仿佛想蹭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結果反倒把黑灰蹭得滿臉都是,像個唱戲的花臉。
她張了張嘴,喉嚨裡像塞了一團滾燙的棉花,那聲“姐”叫得艱澀無比,後麵千言萬語的委屈、羞愧、感激,全被這刺骨的寒冷和巨大的難堪凍住了,噎在嗓子眼,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虞玉梅根本沒等她開口說話。她幾步走到炕邊,把籃子穩穩地放在冰冷的土炕上,一把掀開蓋在上麵的厚布。
一股混合著糧食焦香的熱氣頓時在冰冷的屋子裡彌漫開來,衝淡了那無處不在的黴味和寒氣。
“瞅瞅!剛出鍋的菜餅子!摻了點玉米麵,金貴著呢!快給娃們分分,墊墊肚子!”她語氣急促,動作麻利,拿起一個還燙手的、兩麵烙得焦黃的厚實菜餅,不由分說地塞進聞著香味湊過來的大蘭手裡。
又伸手摸了摸蜷縮在炕角、小臉凍得通紅、怯生生看著她的忠蘭的臉蛋,那冰涼的小臉讓她眉頭緊鎖。
“前兒個忠楜去鎮上打油,路過我那鋪子門口,支支吾吾地說你家斷糧好幾天了!你這死妮子,就硬撐著?牙打掉了往肚裡咽?我是你親姐!一奶同胞的親姐!不是那隔著心隔著肺的外人!”
大蘭捧著那燙手的、散發著誘人香氣的菜餅,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滾燙的餅子燙得她直吸氣,可那久違的糧食的滋味瞬間擊潰了她的防線。大顆大顆的眼淚,毫無征兆地就滾落下來,砸在餅子上。“姨……大姨,”她哽咽著,自小過繼過來,雖喊虞玉蘭“娘”,心裡卻始終記著這是親娘的姐姐,那一聲“大姨”叫得格外親,“俺娘……俺娘不讓說……怕……怕您知道了操心,您家也不寬裕……”她抽噎著,斷斷續續地說。
虞玉梅狠狠剜了呆立在一旁、滿臉灶灰的虞玉蘭一眼,眼圈卻也瞬間紅了。
她聲音發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我們姊妹六個四姐妹,我最疼你娘這個妹子!其她兩個妹妹也不用我操心。我不操心她,不操心你們這幾個娃,我還能操心誰?難道去操心天上掉餡餅?”她說著,目光落在炕上那個因為寒冷和饑餓,哭得沒什麼力氣,小鼻子一吸一吸的忠雲身上。
她二話不說,解開自己那件打著補丁、但還算厚實的棉襖扣子,一把將冰涼的小姨侄女從冰冷的破被裡撈出來,緊緊揣進自己溫熱的懷裡,用體溫焐著。
“聽著,”她抱著孩子,斬釘截鐵地對虞玉蘭說,目光灼灼,“從今兒個起,我三天來一趟!洗衣,做飯,拾掇屋子,照看娃們!你!隻管給我想法子出去找活計!地裡的薺菜,河溝裡的螺螄,鎮上縫補的零活兒,哪怕給人刷碗倒夜香!總能混口吃的回來!家裡有我!”
虞玉蘭望著姐姐被寒風吹得粗糙的臉頰,望著她鬢角刺眼的白霜,望著她敞開棉襖焐著忠雲時那毫不猶豫的姿勢,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衝上鼻腔,堵得她幾乎窒息。
她想起了小時候,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姐姐總是偷偷把省下來的、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半塊苞米餅,硬塞進她手裡;她想起了生忠楜時難產,血崩,接生婆都搖頭了,是姐姐連夜砸開村裡富戶的門,借了驢車,冒著瓢潑大雨,深一腳淺一腳地把她拖到幾十裡外的鎮上找郎中,硬是從閻王爺手裡把她搶了回來……如今,姐姐家日子也緊巴,姐夫在鎮上做木匠,手藝還行,可也拉扯著三個半大不小的親生兒女,每天精打細算,一個銅板恨不得掰成兩半花。
可就是這樣的光景,姐姐還是拖著疲憊的身子,踩著薄冰,走了八裡地,帶著熱乎的吃食,來搭救她這個落難的、不聽話的妹妹……
“姐,我……”虞玉蘭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終於決堤,混著臉上的灶灰,淌下兩道泥溝,“等我……等我緩過這口氣來……我一定……”
“緩過來啥?”虞玉梅厲聲打斷她,仿佛最聽不得這種話。她已經把小忠雲裹嚴實放在炕頭暖和處,自己則坐在炕沿,拿起忠楜那件磨破了袖口、露出黑乎乎棉絮的破棉襖,熟練地穿針引線。
“等你娃們餓死了凍死了再緩?少說那些沒用的屁話!”她低著頭,粗大的手指捏著細小的針,動作卻異常靈巧。
“你把娃們平平安安帶大,拉扯成人,讓他們記住今天,記住這些苦,將來知道孝敬你,知道幫襯親人,那就是給我最好的報答!”
她說著,抬眼看向正小口啃著餅子的大蘭,“大蘭,你跟大姨說實話,你娘夜裡是不是等你們都睡了,就點著那豆大的油燈,偷偷縫補到雞叫?是不是?”
大蘭咬著餅子,看看嚴厲的大姨,又看看滿臉淚痕的娘,猶豫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隨即又像做錯了事似的趕緊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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