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的秋雨,來得邪性,像憋足了勁要淹死這洪澤湖下遊的天地。
才剛入秋,那原本該挺著金黃腰杆、在風裡嘩啦啦唱戲的蘆葦蕩,就被這沒日沒夜的鞭子似的雨抽得趴了窩,東倒西歪地伏在渾濁的泥水裡,活像一灘灘被抽了脊梁骨的死人。
空氣裡彌漫著水腥、爛泥和一種揮之不去的、鐵鏽般的陰冷。
河西小姬莊,虞玉蘭家的堂屋裡,一盞昏黃的油燈是唯一的熱乎氣。
燈芯劈啪爆了個燈花,映得她布滿老繭的手指上,那幾道被麻繩勒出的紫紅印子更深了。
她正和兒子姬忠楜趕製軍鞋。堆了半人高的鞋底、鞋幫子,針腳密密麻麻,如同地裡沒長齊的莊稼,帶著一股子生澀的倔強。
這是共產黨河西區中隊長姬家萍——她那有出息的小叔子——派人捎來的急信:前線的同誌們腳板子磨穿了鞋底,催命似的要!
“媽,這針眼兒,比蚊子屁眼還細!”姬忠楜舉著塊粗布鞋麵,臉憋得通紅,那根針像是故意跟他作對,怎麼也穿不進去。
虞玉蘭沒說話,隻伸手接過,在油浸浸的發髻上蹭了蹭針尖。
就在這當口,院門被“哐當”一聲撞開,一股裹著腥氣的冷風猛地灌進來,燈苗子劇烈地晃了幾晃,幾乎熄滅。
門口站著張家的佃戶老周,渾身濕透,褲腳糊滿了河泥,活像個剛從水裡撈出來的水鬼。
他嘴唇哆嗦著,像是被凍僵的蘆花,半天才擠出幾個字,帶著哭腔:“大…大蘭她……沒…沒撐住啊……”
“噗嗤!”
虞玉蘭手裡的錐子,像是長了眼睛,又像是被那噩耗砸得脫了手,狠狠紮進了她攤開的左掌心。
一股溫熱的血,紅得刺眼,瞬間湧出,凝成一顆飽滿的血珠子,“嗒”地一聲,滴落在手邊剛納好的白布鞋底上。
那點猩紅,在慘白的布麵上暈染開來,像一個驟然炸開的傷口,又像極了去年大蘭出嫁時,紅蓋頭下不慎掉落、滾進塵土裡的那點胭脂紅。
姬忠楜手裡的木頭線軸“哢吧”一聲脆響,裂開了一道深深的縫。
他愣愣地看著母親掌心的血,又看看地上那點紅,腦子裡“嗡”地一下。
去年那個春日,河東張家來接親的船泊在河西渡口,鑼鼓喧天。
姐姐大蘭穿著紅嫁衣,臨上船前,趁亂飛快地往他手裡塞了一塊硬邦邦的東西。
他低頭一看,是塊用油紙包著的、在陽光下閃著琥珀光澤的紅糖。
大蘭臉上抹著胭脂,紅撲撲的,眼睛亮得像星星,湊在他耳邊,帶著新嫁娘的羞澀和憧憬:“楜子,等姐在河東安頓好了,就給你捎真正的麥芽糖回來!可甜哩!”那聲音,那笑容,那糖塊的硬實感,此刻都變成了錐子,狠狠紮在他心尖上。
油燈又是“啪”地一個爆響,燈花炸得老高。虞玉蘭沒去管掌心的傷,隻是死死盯著那點殷紅。
血順著掌紋往下淌,黏膩、溫熱。這溫熱猛地將她拽回了大蘭六歲那年。
也是這樣的秋後,小丫頭染了瘧疾,渾身滾燙得像塊燒紅的炭,小臉煞白,牙關打顫,眼看就要被那“打擺子鬼”拖走了。
她也是這般,毫不猶豫地用錐子紮破了自己的食指,擠出血珠,抹在大蘭冰涼的眉心,口中念念有詞,用最古老、最血腥的方式,向那無形的鬼祟宣戰,硬生生把閨女從鬼門關拽了回來。
那抹殷紅,是母親心頭剜下的肉,是向閻王爺討命的符咒。如今,錐子又見了血,可她要向誰討命?向這該死的世道?向這無情的河水?還是向那虛妄的“河東”?
這念頭一起,一股更深的悲愴和一種近乎暴烈的憤怒猛地攫住了她。
她想起兩年前那個凍死人的冬天,男人姬家蔚一頭栽倒在結冰的河灘上,再沒起來。孤兒寡母,天塌了。
是族人,是大姐虞玉梅,是那股子“抱團取暖”的死力氣,撐起了這個家。
兩年!整整兩年!她和孩子們像牲口一樣在地裡刨食,手指磨禿了,脊梁累彎了,在族人幫襯下開出的荒地上,撒下汗珠子當種子。
到了今年春天,老天爺總算開了眼,也或許是她們那股子不服輸的勁頭感動了土地。
家裡竟有了幾畝實實在在的田產!不再是佃戶,是自耕農了!出門能套上那頭用糧食換來的、溫順的老騾子拉車了!更緊要的是,靠著小叔子姬家萍在共產黨隊伍裡當中隊長的關係,她們娘幾個接下了做軍鞋、縫軍衣的活計。
這活計辛苦,手指頭常被針紮得冒血珠,麻繩勒得手心發燙,但錢是現的,糧是穩的!這不僅僅是糊口,這是支前!是靠著了一股子積極向上、有奔頭的勢力!日子像凍土解凍後鑽出的嫩芽,一天比一天透著亮光。
為了更快地“由河西到河東”,不僅僅是地理上的,更是命運上的徹底翻身,她才咬著牙,聽了三姨夫虞玉菊丈夫)的撮合,把剛及笄不久的大蘭,嫁過了河,嫁給了河東張家——那個在寶應縣也算殷實、有頭有臉的地主鄉紳家的兒子張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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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著,閨女過去是享福的,是給這個家、給下麵的弟妹們搭一座穩穩當當的橋。大蘭嫁過去後捎來的信,字裡行間都是甜膩:公婆和氣,丈夫體貼,張家拿她當寶貝疙瘩。誰能想到,誰能想到啊!這“一升的斛,終究裝不了一鬥的命”!剛嘗到點甜頭,剛看見點河東的亮光,這無福的丫頭,竟一頭栽倒在這“福窩”的門檻上!
“得去個人!”天還沒透亮,雨絲依舊扯不斷理還亂。大姐虞玉梅頂著一塊濕透的藍布頭巾闖了進來,雨水順著她的鬢角、下巴往下淌,在堂屋冰冷的泥地上積起一小窪渾濁的水。
她一眼就瞥見牆上貼著的那張大紅嫁妝單子。日子不長,可屋裡的潮氣重,單子上墨寫的“龍鳳呈祥”、“百年好合”等吉慶字眼,被水汽洇染得模糊、發藍,像一張哭花了妝、淒惶無助的臉。
虞玉梅的聲音帶著哭腔,又急又怕:“張家托人帶話,問咱啥時候過去……這……這可咋辦啊……”話沒說完,她像是被抽了筋,猛地蹲了下去,手指死死摳進地上的泥縫,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壓抑的哭聲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無儘的悔恨:“蘭子啊……我的蘭子……我當初……當初要是不把她推過河東……我要是不聽那老婆子指虞玉菊婆婆)的話……硬把她推過河……她是不是……是不是就……”那哭聲,像鈍刀子割肉,在濕冷的空氣裡拉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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