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裹挾著洪澤湖特有的腥氣,如同一張濕漉漉的網,悄無聲息地漫進小姬莊。
虞玉蘭早已坐在那架飽經滄桑、修了三回的紡車前。
新換的蘆葦絨填進車軸,轉動時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似一隻受傷的老鴰在低鳴,卻又比那震耳欲聾的洪澤湖濤聲更能熨帖她這顆疲憊的心。
天還未大亮,棚頂的茅草掛滿晶瑩的露水,風輕輕一吹,水珠便簌簌落下,砸在她蠟黃的手背上,寒意刺骨,仿佛冬日裡的寒冰。
她的手在棉條上來回搓動,指節腫得發亮,青紫的筋絡如同一條條蟄伏在皮膚下的老樹根,凸起得可怖。
昨夜她咳了整整半宿,喉嚨裡總堵著團腥甜,吐在灶邊泥地上的血漬,已然結成暗褐色的痂。
早起的忠楜發現後,怕母親看見心煩,悄悄用腳輕輕蹭掉,那小心翼翼的動作,還是驚醒了假寐的虞玉蘭。
她閉著眼,靜靜聽著兒子踮腳去牛棚的聲音,心像是被鈍刀子一下下割著,疼得發慌。
“娘,牛套好了。”
十三歲的忠楜站在門口,聲音裡帶著少年特有的青澀與堅定。
他的褲腳高高卷到膝蓋,小腿上沾著新翻的黑泥,還濺了幾點嫩綠的草汁——那是今春頭茬冒尖的麥芽,昭示著新的希望。
他手裡緊緊攥著半截斷了的犁耙柄,粗糙的木頭茬子把掌心硌出深深的紅印,卻依舊筆直地挺立著。
他的肩膀比去年洪水剛退時寬了半掌,喉結像塊未經打磨的石頭,在脖子上凸起,彰顯著成長的痕跡。
虞玉蘭抬起頭,目光正好落在忠楜耳後沾著的那片蘆花上,那是今早去湖灘割牛草時蹭上的。
她本能地想伸手替他摘下,可胳膊卻像灌了沉重的鉛塊,剛抬到一半,便無力地落回紡車上。
紡車發出一聲悠長的“吱呀”,仿佛替她發出了一聲無奈的歎息。
“去跟你大伯說,南坡那塊淤地先彆下種。”
她沙啞的聲音像是砂紙打磨過一般,每說一個字都要費好大的力氣。
“潮氣得很,土性還沒翻過來,撒了麥種準爛在泥裡。”
忠楜輕輕“嗯”了一聲,轉身欲走,卻又似想起什麼般停住腳步。
他望著母親鬢角新添的三根白發,那白發在晨光下格外刺眼,比洪澤湖翻湧的浪尖還要紮心。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原本想說“娘你歇會兒,我中午回來紡線”,話到嘴邊卻變成了:
“晌午我捎把苦苣回來,給你泡水喝。
王先生說苦苣能敗火,你咳得能輕些。”
虞玉蘭沒有回應,隻是加快了紡車轉動的速度。
銀白色的棉線在錠子上一圈又一圈地纏繞,仿佛將這艱難的日子也一點點纏緊,纏得密不透風,這樣,日子似乎就不容易散了。
她太清楚兒子的心思了,這孩子從小就不擅表達柔軟的情感。
還記得去年洪水最凶猛的時候,他在洶湧的洪水中奮力撈起一塊木板,明明自己都快被巨浪卷走,卻硬是把木板塞給妹妹忠雲,嘴裡還強撐著說:“我是哥,沉得住。”
這是民國三十七年的秋天,距離那場肆虐的洪水退去,整整過去了三個月。
當洪澤湖將吞噬的土地緩緩吐出時,裹著一層厚厚的淤泥,黑得發亮,踩上去綿軟陷足,腥氣中卻又混雜著草籽清新的香氣。
就在這時,共產黨的隊伍來了,他們沒有騎著高頭大馬,也沒有鳴槍開炮,領頭的後生挎著盒子槍,褲腿卷得比忠楜還要高。
見到在泥裡艱難刨著碎磚的虞玉蘭,那後生竟毫不猶豫地彎腰扶了她一把。
而這個後生,正是姬家萍,三房的老二,忠楜的二叔。
虞玉蘭望著紡車上銀亮的棉線,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姬家萍剛回來的時候。
那時他被釋放還不到一個月,左邊眉骨的疤痕剛結了痂,宛如一條暗紅色的蜈蚣,猙獰地趴在臉上。
左腿每逢陰雨天便腫得發亮,走起路來,身子不自覺地往右邊歪斜——那是被還鄉團的軍靴無情踹斷骨頭後,未能接好留下的後遺症。
他回來那天,並沒有急著進門,而是默默蹲在祠堂的斷牆下,目光直直地盯著洪澤湖的方向,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看了整整一夜。
天亮時分,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抄起一把鋤頭,便義無反顧地去挖渠了。
汗水大顆大顆地砸在泥裡,濺起一個個小小的泥坑,那是他對這片土地的深情與堅守。
姬家萍能夠重新回到隊伍,繼續擔任中隊長,在這拉鋸戰的特殊時期,實在是個曲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