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玉蘭緩緩地、緩緩地轉回頭。她的臉上沒有譏諷,沒有責備,隻有一種曆經滄桑後的平靜和一種大地般的包容。
她沒有看忠懷羞愧欲絕的臉,而是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不遠處一塊尚未翻耕、但土質明顯鬆軟些的地塊,聲音平靜得像在說一件最尋常不過的家務事:
“那邊的土鬆,好下犁。忠楜剛學會使喚牲口,扶犁還不太穩當,你們跟著他學學。”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三人,“明天,天一亮,就開工吧。”沒有多餘的話,沒有追問,沒有說教。回來,就還是河西的人,就還是一起在自家地裡刨食的兄弟。
過去的事,像河東的黃土,撣掉就好。
姬忠懷猛地抬起頭,那雙原本死灰般的眼睛裡,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那光芒裡混雜著狂喜、羞愧、感激和一種死而複生般的激動。
“哎!哎!”
他連聲應著,聲音因為激動而變調,幾乎是語無倫次。
他猛地轉過身,一把扯住身後還在發愣的忠桂和忠榴的胳膊,聲音帶著哭腔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急切:“聽見沒!二嬸娘讓咱下地!快!快!拿家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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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有地種了!自家的地!”三人跌跌撞撞,朝著那尚未開墾、卻孕育著無限希望的土地奔去,背影在金色的夕陽下拉得很長。
夕陽的餘暉,如同熔化的金汁,慷慨地潑灑在河西這片飽經苦難卻永不屈服的土地上。
剛剛翻耕過的泥土,散發著一種混合了腥氣和甜香的、極其濃鬱的生命氣息,那是大地母親蘇醒的味道。
虞玉蘭攏了攏早已洗得發白、卻依然整潔的舊衣襟,將歡呼著跑過來的小女兒忠雲,穩穩地抱進懷裡。
八歲的忠蘭也像隻歸巢的小鳥,依偎過來,半靠在她瘦弱的腿邊,小臉上帶著勞作後的疲憊和滿足。
十三歲的忠楜,牽著那頭溫順的老黃牛,站在不遠處望著娘和妹妹們,少年黝黑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如此明朗、如此舒展的笑容,那是看到希望落地生根的笑容。
三個孩子溫熱的體溫,透過薄薄的、打著補丁的衣衫,源源不斷地傳遞到虞玉蘭冰冷的身體裡,暖得她心裡發漲,暖得她幾乎要落下淚來。
她抱著小女兒,擁著二女兒,望著不遠處兒子挺拔的身影,再望向那片在晚霞中閃爍著生命光澤、已然冒出點點嫩綠的新墾麥地。
晚風拂過,麥苗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向這片土地和守護它的人們點頭致意。
恍惚間,虞玉蘭仿佛看到了祠堂裡那位須發皆張、高舉鋤頭的老太爺畫像。
她抱著孩子,對著那片承載著未來和希望的土地,對著那即將沉入地平線的巨大落日,無聲地、虔誠地默念:
“老太爺……您看見了嗎?咱河西的地……活了!咱姬家的根……紮住了!這苦水泡著的日子……咱熬過來了!咱……要有自家的糧了!”
她低下頭,將臉頰輕輕貼上小女兒溫熱的、帶著奶香氣的額頭,用隻有她們母女能聽見的、輕得如同歎息、卻又重得如同誓言的聲音,喃喃說道:
“雲啊,蘭啊,楜啊……咱……有家了。”
那聲音,乘著暮色,融入了新翻泥土的芬芳裡,融入了洪澤湖浩渺的水汽裡,融入了這片古老土地生生不息的脈搏之中。
家,不再是搖搖欲墜的草棚,而是腳下這片浸透汗水、即將結出金黃果實的、真正屬於自己的土地。
希望的芽,已破土而出,再難,也擋不住它向上生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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