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源沒有離開,反身在沾滿露水的田埂上蹲了下來,目光投向不遠處默默揮鋤的姬忠楜。
那少年悶聲不響地乾著活,一舉一動透著一股超乎年紀的沉穩勁兒。鋤頭揚得高,落得穩,土坷垃在他腳下碎得勻勻淨淨,像是篩過一般,顯出一種天生就和土地打交道的熟稔。
“玉蘭同誌,”李思源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石子投入靜水,目光從少年身上收回,重新落在虞玉蘭臉上,“你細想想看。”
“策反張吉安,那是腦袋彆在褲腰帶上,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
說服田步仁開倉放糧,更是虎口拔牙,火中取栗!
這一樁樁、一件件,哪樣不比真刀真槍更需要膽魄、更需要識人斷事的硬功夫?
河西河東,提起你虞玉蘭的名字,誰不豎起大拇指,讚一聲‘是條響當當的硬骨頭’?”
她說著,從腳邊的帆布包裡鄭重地掏出一個嶄新的紅皮本子,封麵上印著端端正正的宋體字——“淮寶縣河西區支前委員會”。
她雙手捧著,遞到虞玉蘭麵前,眼神懇切:
“你看,這是鄉親們推選你時寫的票,一張一張,都是實心實意,全票通過!
這不是我李思源一個人的意思,這是大夥兒的心!是鄉親們信得過你!”
那嶄新、甚至有些刺眼的紅,像一道閃電,猛地劈開了虞玉蘭記憶的閘門!
眼前倏地晃過另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紅本子——那是去年冬天,河東剛解放,空氣裡還飄著淡淡的硝煙味。
張吉安穿著一身嶄新的軍裝,胸前紅星在冬日的稀薄陽光下發亮。
他找到她,這個曾被他軟禁、卻又指引他走上新路的前丈母娘。
他雙手捧著個同樣嶄新的紅皮小本子,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抖,指節泛白,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激動和無比的鄭重:
“娘……這是我的入黨申請書……我張吉安,這條命,這條重新做人的路,是您和共產黨給的!是您點醒了我這迷途的人!”
他說著,“撲通”一聲重重跪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朝著條案上大蘭那麵被擦得鋥亮、映著寒光的牌位,“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每一下都沉甸甸的!殷紅的血珠立刻從他磕破的額角滲出來,滴落在烏黑光滑的牌位表麵,凝住片刻,又緩緩滑下,像三朵遲開的、帶著慘烈意味的紅梅,深深烙進了時光裡。
“我?”虞玉蘭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卻被一種沉甸甸的東西牽絆著,那表情更像是一種舊傷被觸碰的隱痛。
她彎下腰,把剛翻好的最後一壟地,用耙子細細耙平,動作專注而耐心。
直起腰時,後腰那處老傷像是被看不見的針狠紮了一下,酸麻感立刻蔓延開來——那是早年給田家扛糧包,被沉甸甸的麻袋生生壓出來的病根。
“我認得的字,”她拍打著手上的泥土,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彆人,“還沒忠蘭現在多呢。
李同誌,你讓張吉安多擔待些吧,他現在是黨員了,懂章程,有文化,比我強。”
她的目光掠過李思源年輕而充滿朝氣的臉龐,投向遠處霧氣繚繞、水汽迷蒙的江灘。
江灘上,影影綽綽,巨大的船影在流動的乳白色霧氣裡若隱若現。
解放軍的船隊正在晨霧裡緊張操練。嘹亮整齊的號子聲,穿透水麵的薄霧,順著濕潤的河風一陣陣清晰地傳過來,帶著排山倒海般的力量:
“嘿——喲嗬!加把勁喲——過長江!嘿喲嗬!解放全中國喲——嘿喲嗬!”
那聲音雄渾、激昂,仿佛蘊含著改天換地的力量,撞擊著人的耳膜,也猛烈地撞擊著虞玉蘭沉寂已久的心湖,漾開層層波瀾。
李思源順著她的目光望向江灘,初春的晨風帶著涼意,吹動她額前幾縷乾練的短發。
“好,玉蘭同誌,我們尊重你的想法,不勉強。”